莱伊对他低低说了一声“走吧”,他们便起身朝营地方向走去。一路上,仿佛能听到液体在肚子里摇晃,或者至少知道它在那里,降谷多少觉得有点不自在。虽然这明显是一种报答行为,绝不是单方面的给予乃至施恩,但机械的理智毕竟不能解决一切。他必须承认,无论他们站在怎样针锋相对的立场上,当他们必须一起行动,共同进退,互相辅助,和对方交谈,出于任何动机分享东西,也就是他们不得不交往起来,哪怕他们还记得自己是谁,态度也不可能一直强硬下去。他们会互相习惯,甚至开玩笑,握住对方的手。所有界线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抹去的。只要他没杀了对方,他们就一定会成为限时存在的伙伴。不愿意也得愿意。
从早晨开始天气便十分闷热,走在丛林间,能渐渐感到头发粘住了后颈。现在空气中的水分可能已经渐趋饱和,这也意味着他们面临更严峻的脱水危机——除非雨顺利而应景地落下来。降谷抬头从枝叶间观察天空。对于热带天气,他没有多深的认知,只知道现在虽然是旱季,雨林里依然有暴雨的希望。
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因为降谷不想跟对方并肩。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坚持。只不过回程他们换了前后。他的后肩突然被拍了一下。奇怪的是拍完的手并没有立刻移开,当他停下来转头,它的几个指尖却划过后颈,他起初以为是故意挑衅,接着才发现瘫着脸的对方仅仅是在把他被汗水浸湿的发尾划到旁边去。
莱伊看着他。
“干什么?”
莱伊摇了摇在杵他耳边的手指。他看到那上面套着一个半透明的圈状物。
“扎起来。”看他没有动作,这个人接着说。“要我来吗?”
“不用。不需要这个。”
莱伊缩回手,绕到自己脑后,眨眼间就用那个被无情拒绝的圈扎起了头发。这就对了。当这家伙扎起马尾,所有人都会凉爽少说5度。而当他的手重新出现,上面还有一个圈。他用食指像牛仔套马一样甩了甩它,说:“等你需要了,跟我说。”
“等等。这不是发圈吧。”
“嗯哼。”
现在,他们都知道他知道这两个圈是怎么来的了。降谷转过去,走回营地。他错过了对方从安全套里喝水还是干什么的场景,至少还能看到他把它戴在头上,不亏。
他们打包起行李,莱伊拎起不属于他的帐篷,背包里插着土著武器般长长短短的木棒竹筒,从灰堆里扒出半熟不熟的根茎在手上掂了掂,塞进裤子上的口袋。他的吊床还挂在树上。
“这个不准备带走?”
“留给下一个人用吧。”
富含水分的藤条加起来比降谷的帐篷更沉重,莱伊不想像蜗牛背着壳那样到处走是正常的,但这意味着他今晚的床又成了一个未知数。即便每天晚上都不知道自己会睡在哪,他还是一脸安然。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接受了最严重的问题,这些都不在话下。起初,降谷不认为这种仅属于虚构世界的穿越会在现实里发生。但当其他可能性都被排除,他只能接受最后的那个真相。毕竟,他的职责不是问为什么,那是科学家、小学生和键盘侠的事;他要做的是在接受既定现实的前提下想怎么办,怎么把自己的计划编织进新现实,或者反过来。就算他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跟对方结了婚,双双光着躺在大床上,他要做的依然是这件事。
这么看来,他与对方的选择和行为很相似。他不能轻敌。
他们能感到地势在脚下慢慢降低。第一次停下歇脚时,莱伊拿出了水瓶。
“干杯。”他说。
“祝我们早日走到河边。”降谷虚情假意地说。
“那我恐怕会有点舍不得。”
“你是在跟我调情吗?”
“食物和淡水即将耗尽的我还有那个闲情雅致吗?”
对,你有。平日里独来独往不苟言笑,和死到临头还开得起玩笑,二者并不矛盾。五年前的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可惜性别所限,我吃不了你那一套。没让你碰见更适合你发挥的对象,真是抱歉了啊。”
“嘘。”
对方凑过来的一刹那,后颈的汗毛像被某种静电滚过,他甚至想反射性拔枪,直到撞上对方朝某个方向看去的视线。
“有东西。”
“什么。”
“观察一下。”
“危险?”
意识到对方脸颊就在眼前一个头槌可达的地方,甚至数得出睫毛有几根,看到这人竟把胡茬刮得很干净,降谷微微后缩。当莱伊发现了什么,比如潜在的敌人,他其实会无意识地松口气,会觉得自己可以暂时不那么紧张。这种几乎可以浓缩为一句“有莱伊在”的条件反射,令他感到羞耻。
“……危险?”
对方慢慢地重复了他的疑问,依然紧盯着那个方向,展开一个给了旁观者足够多信息的笑。
“那我希望多来点危险。”
被骗了。这个人之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看似契合冷漠而禁欲的标签,只是因为等待—射击—善后是他的工作,是他已经熟练形成的身体记忆,无须再投入能量。90%的情况下为1,10%的时候100,过渡迅疾,曲线陡峭。现在恐怕就已到临界点。
那个是……“刺豚鼠?”
对方轻轻哼笑一声。“你不是想吃烤野猪吗?这东西味道应该比没阉过的野猪好。”
什么叫“你不是”,他究竟该作为被甩锅的对象跳起来还是感动于对方还记得自己无心的一句嘟囔啊?不,他都不选,选拔出枪。
“你的枪呢,不如比一下谁先射中它了。”
莱伊没有回答。他从背包里抽出的,是他那堆木棒中的一些,这堆东西看起来用来吓人不错,降谷没指望他当真拿来用。
“你昨天晚上到底做了多少东西。”
莱伊紧紧盯着那个方向,手上不停,试了试弓弦松紧,搭上箭。“不多,打发时间罢了。”
这套弓,以降谷的标准来说,做得很用心。毕竟他没有实践过,只能从外观上做些评判。看得出来对方挑选了合适的木料,连弓弦都是用某些植物纤维现搓的,以他此刻熟练的架势看,一定也进行过试射。这些活动应该都是在他独自在帐篷外无聊时完成的。莫名其妙地掉进热带丛林对这个人似乎不算大问题,此刻他虽然没有表情,但瞎子都嗅得出来他很兴奋,像第一次参加夏令营的小男孩。
他让他也随着沉淀下呼吸,心协同跳成一体。这并不常见。降谷想了半天,确定自己从未旁观过对方射击。他不是在其他任务中,就是在对方的射程和瞄准镜里,像钓鱼人和浮漂。他没有麻雀或蝴蝶那种奢侈的空闲,可以傻乎乎地收起翅膀,停在对方肩上。
眉梢一动,嘴角一挑,箭像箭那样飞了出去。
远处出现了骚动。也就晚了箭三秒钟,莱伊也像离弦的箭般跃起,冲出去。
“我去追我们的晚餐@#¥%——”
从来没听他语速这么快过,人消失的速度甚至更快,留下几个音节飘在闷热的风里。
太蠢了,就这么丢下一切去追一只动物,留下物资、装备、有可能泄露信息的随身物品,还有他明知比起伙伴更接近敌人的自己。这是什么,自负还是信任?无论哪种都不应该。在起身跟着对方跑去的路上,降谷仍然这么想。他现在可以转身走掉,就该这么做,而不是陪对方玩这个打猎采集野外求生的游戏,他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前方出现了一片岩层,下面露出一口黑幽幽的洞,对方在洞口略一停留,便猫腰钻了进去,他提着手枪,紧跟着追了进去。
洞里没有河流,但湿气很重。外面的光只能照到洞口内几米深,还好对方穿的不是深色衣服。
“喂,看得见吗!”
“别担心。”
从回声可知,洞里空间还不小,也不是完全黑暗。他慢慢看出了蹲在地上的对方的后背,以及对方又摸出一支箭来的动作。但他不知道他们的猎物当前在哪里。对方敢无光源进入陌生山洞,哪怕只是浅浅十数米,显然是对自己适应黑暗的速度和夜视能力有充分把握。
“要光吗?”
“不用。”
又一次听见箭簇划破静止空气的声音,他想,这人还玩上瘾了。他听见几米外有东西叫了一声,莱伊再一次跃起身,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晚餐确保。”只有他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
然而对方迟迟没有走过来,要不是能感受到他在远处的呼吸,降谷真要以为这个人已经趁机找到别的出口离开了。
“波本。”
这句不紧不慢不带情绪的称呼还是让他心脏微微一颤。对方不知有多久没用这个名字叫过他了。在这几天里,似乎也没有。莱伊像一个中二期的少年,比起名字或称号,好像觉得一个敷衍的“喂”才更舒服。那么与对方同理,他也不喜欢回应呼唤,仿佛一个会叫“波本”的莱伊就值得他受宠若惊地当一回事似的。
“过来一下。”
他没动。没回答。
“听见水声了吗?”
“……什么?”
“这里有水。”
莱伊把胖大的刺豚鼠扬起来搭在肩上,用手指在岩壁上探出的石头上抹了一下,嗅了嗅,又舔了舔。降谷学着他的样子也舔了舔。其实不用这么小心。从岩缝中不停渗出的涓滴透明液体,怎么也不会是石油或者蝙蝠的排泄物。
“瓶子。”他对莱伊说,得到了对方一个赞许的响指。
他们把猎物拎回地面,降谷带着水瓶回到山洞里。他接到两个塑料瓶各满1/4时,莱伊出现了,在另一处滴水点洗了洗手上的血,擦了擦刀。等他在洞里探索了一番回来,瓶内的水已经过半了。
“没有其他水源。可能有多个出口,只有小型动物钻得进去。”
一段时间后,降谷带着两个接满了水的瓶子走出山洞,看到先出去的莱伊已经把那只倒霉的刺豚鼠剥好皮,用大树叶裹了搭在肩上。他把对方的瓶子递给他,得到了一句比此前自然了许多的“谢谢”。从石灰岩层中渗出的水是安全的,经过天然过滤而无须煮沸。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灌下半瓶,才像比谁声音大一样满足地呼出一口长气。降谷斜眼看了看对方的脸,伸出手去。
“你的套套发圈呢。”
“一直给你留着。”
接过那个可笑的粗劣的手工制品,他随便抹了两下脑后略长的头发,把它们拢到一起,扎起袖珍的一小束。这样一来,他们看起来真像一队了。
“你的干粮还有多少?”降谷问。
“能撑到明天早上,”莱伊说,“你那边呢?”
“比你多一餐,大概。”
“看来有人只能乖乖加入狩猎队了。”
“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生火,”降谷说,并不理睬幼稚的挑衅,“先把这家伙烤了再上路。”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中,新鲜的猎物恐怕撑不了多久。
“了解。”
他觉得对方未免开心过头,太像来露营的。虽然在旁人眼里,莱伊的语气可能没什么大变化,他却能听出兴奋、满足、得意、愉悦等诸多层次鲜明的情绪。和如今的对方比起来,过去的对方只会更好懂。只是当时的自己不懂而已。
他们沿路采集木料,在他们决定停下来休息的下一个地点堆了起来。这一次,降谷直接掏出了镁棒。
“不用在这种湿度下钻木头了,你救了我。”莱伊说。
降谷撕碎一些餐巾纸,用刀在打火棒上一刮点燃,生起火来。他看到莱伊在掂量树枝,便挑选一些递过去,看对方制作简易烤架或烤叉。他们不用交谈,一方想做点什么,另一方就会把场子让给他,并提供必要而不多余的协助。莱伊在准备烧烤,他们之间的一切平滑到不可思议的流程便都围绕着这个事实生成,仿佛龃龉和争斗都是故意的,默契才是天生的。降谷不太喜欢这样,对方却没有异议,甚至一脸天经地义。
刺豚鼠实在有点大,哪怕这只可能还是个孩子。莱伊把它切成四份,于是他们一手一支烤叉,满脸希望地守在火旁。加上回炉的根茎植物,烤熟这顿饭花了他们比昨天多得多的时间,但回报巨大。哪怕没有盐和香料,他们也吃得满手满嘴是油,最后疲惫而满足地躺倒在地上。
“当心蜈蚣钻进耳朵里……”降谷饱饱地哼着,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然而你枕到一个马陆了。盘起来的。”
“啧,你以为人吃饱以后智商会降低吗。”
莱伊从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翻身过来,在他身旁撑起来看他,神情郑重。
“抬一下头,”他说,“我给你拿走。”
说得太像真的了,搞不好就是真话。降谷用手肘微微撑起上身,给对方一个从自己后脑勺下面拿走马陆的空间。他可以自己转头看的,但想看对方怎么演,于是像一个精于钓鱼执法的警官,大喇喇地踩进一个对方自以为完美的圈套里。
莱伊俯身过来,束在脑后的长发越过肩头垂落,轻轻地挠着降谷的鼻尖,让他反射性眯起眼睛,忍住一个喷嚏。下一刻,对方已经把一个盘成圈的虫拿到面前了。
“喏。”
于是降谷咧开嘴,抬手牵住对方的头发,对,就是垂下来挠了他的那一绺。“用这个,”他拽拽它,重新躺下,“打掩护分散我注意,趁机从旁边抓一条虫来?”
他看到对方俯视的脸上掠过一种“哇哦被抓包了”的诚实神色,那是面对失败时孩子气的不在乎,不尴尬也不沮丧,坦然新鲜且蓬勃。如果有人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我有证据表明你是卧底”,这个人的反应不会像现在这样。在这方面,他们都是专业的。他们可以允许自己不专业的空间极其少,或许只有独自在浴室里抱头思考,或是为同伴无声哭泣的时候算是。在杳无人烟的热带丛林里,因为一个精神松弛后的小恶作剧,或许也算。
他笑着放开对方的头发,好了,午休的打闹到此为止。对方却没有立刻灰溜溜逃走。逃走的是那条可怜的马陆,它翻过莱伊撑在湿润叶片覆盖的土壤上的手爬走了,留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降谷。这个角度不太爽,让降谷想起看牙医。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哦?现在突然想告诉我了。这是组织的什么新型话术吗。”
“我发现自己在河里。”莱伊在上方说。“可能就是你要找的那条。”
“那可真奇怪,你从河边来,却还要不声不响地跟着我去找河?”
“也许是组织对你考察的一环。谁知道。”
用来回答的是一种故作惊惶的眼神,因为太夸张,没有人会觉得他是真看得起这件事。
“那么我直接告诉你结论好了。”波本重新揪住了垂下的发尾,用力很轻,但挑衅意味十足地一扯一扯。
“我其实早就知道怎么走出这个鬼地方,却故意绕远,是为了拖到你放弃,不再跟着我,我好去执行一件秘密任务。这个解释你满意了吗?”
“还想要更详细的信息?国际刑警近期会在这附近的某个隐秘地点召开针对组织行动的机密会议。地点无可奉告。你猜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做什么的?”
多说多错的定律不适用于这个人。他能让你在明知道每一句都是胡编乱造的前提下对他束手无策,只能静静地看着树荫投下的光斑在他的眼底摇曳。
“你知道我的计划了,”波本说,“录音了吗?可以发给朗姆了。”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遗憾,”莱伊盯着他的眼睛,“我想组织在空投我到这里的时候忘了配上一部手机。”
“你在建议我尽快灭了你的口吗。”
“如果养肥再杀是你的风格的话。”
波本笑了一下,抬手捏住了莱伊的下巴。“等打不到刺豚鼠的时候再杀。现在从我身上滚开。”
如果他没说这最后一句,这件事可能就结束了。打闹或试探完毕,两个人又要成为求生者,吭哧吭哧地继续寻找人烟。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就让人不做点什么不高兴,不然什么都没做还被这么说了,实在不划算。
老实说,这种念头不是没出现过,也不是在针对对方的情况下。但就像“想把刚才路过的那个垃圾桶扣在他头上”“想告诉她假体手感真像灌水的气球”一样,很多念头只会以念头的形式消失。也只有在蛮荒之地,在不需要假惺惺抱好每个人的社会属性时,他才可能把“试试去吻一个讨厌我的直男”付诸实践。他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有点刺激,让他产生捣蛋的兴奋。
他只碰了他一下,严格说来不算吻,但为了戏谑效果,这个行为最终以刻意的半抿半咬结尾。感想是很软,有点好吃,没有任何违和感。他还可以更深更长。
波本那个类似笑的强势表情消失了,瞳孔唰地放大,像墨刚滴入水中的瞬间。突袭一方能抢得先机,但在对方面前优势不大,所以他只能确保躲过第一拳,接着便被第二拳重重地击中小腹。他闷哼一声,吃痛呻吟。
“……就不怕我吐你一身。”他们可是才吃饱。
“那就一边去!”
虽然这人对自己使用的敬语一向不掩饰只是做做样子的事实,但真的全部消失,也会让人感到不习惯。问题是,用词粗野的短句不知为何同样适合这张漂亮的脸,那么,习惯一个暴脾气的美人不过就是两秒钟的事。
波本趁机抓住了他的小臂,扭住他,跨到他身上。正要继续揍他,又被掀翻了。
两个人在混乱中滚了好几圈,不停交换着上风,占领,脱手又夺回。一次恶作剧会演变成近身格斗,对方还没有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莱伊也只能承认自己捅了蜂窝。但打架可是他的长项,甚至是兴趣,何况对方又是个令人兴奋的高手,他没什么怕的。
他从未见过波本用这种又狠又快且完全不在意好看与否的方式搏斗,也几乎没见过对方显露出未经修饰的杀意。暴露情绪素来是大忌。在惊讶中,他抖擞起来,最终利用体重优势把对方缠紧、压牢,但在这种天气下,两个人已经喘到不行了,汗都流往一起,不分彼此地顺着某个人的肌理和肩窝流淌。
“我说、你,”他忙眨掉流进眼睛里的汗水,好继续观察对方,“……真发火了?”
“放开我,然后滚开。”
“对不起。只是个玩笑。”
比起对方货真价实的愤怒,他对自己迅速的道歉更感意外。如果对方是波本,他确定自己90%不会道歉,因为波本的反应与现在这个人绝不会相同。他举起双手,离开对方,慢慢站起。
不像波本的波本捋了捋头发,只能扎住一点点的安全套发圈早已在扭打中不知去向。他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泥,吐了一口气。
“没关系,”他一反常态地说,能看出用某些经过训练掌握的技巧迅速化解了怒气,“被狗咬一口而已。踢一脚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吊起来打死?”
他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抖抖衣服。“走了。”
结果蜂窝空了,莱伊想,暗自咀嚼心底的一丝遗憾。他希望对方怎么做?对方怎么做才算是打死他?不知道。他现在给不出答案。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过分。这也许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发现,这个玩笑他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的。与对方是否具有性吸引力无关。只能说在需要用某些激烈手段触动对方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方法,恰好也想对这个人这么做,他做这件事时甚至是雀跃的。这和他过去想要吻其他人的情况不一样,但也绝不只是玩笑。想到这个层次,他反而迷茫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人如今比波本时代更难在他面前控制情绪。
他们再次启程后,天气越发阴沉下去。波本走在前面,一如既往不会主动向他搭话,因此也看不出是否真把刚刚的事放在一边。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去,直到波本停下来望了望天。
“我去那棵树上看一看。”
他说的是一棵长得异常高大的树,很适合作为瞭望塔。他们一路上遇到过若干棵类似的,对方也爬过两三次,但都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仰望着看对方矫健地穿行在枝叶间,像一头寻找地方存放猎物的花豹。那是久经专业训练的身手,他自己都未必能在速度上胜过对方。很快,那个身影消失了。
他再次看到对方的鞋底,已经过了一支烟的时间。而对方在进入视野以后到跳落在地上,更是快到他伸出手都晚了的程度。波本蹲在地上拍了拍双手,狐疑地抬头问“干吗”,站了起来。
有点尴尬。他还是不去承认自己下意识想去接住对方了。这跟那个吻可能有关,他想。就像突然对某个妞有了意识后,你会不自觉地想罩着她,保护她,她去哪你都想问一嘴,甚至假装不在意地跟着,把自己当成某根葱了一样。问题是他对波本不会有这种想法,对方也不是妞。
“有什么好消息?”他镇定地问。
“有戏。”对方说,倒不怎么兴奋。“不过不确定。要走过去再说。”
“多远?”
“今天走不到。”波本重新背起行李。“而且又有云过来了,找地方扎营避雨吧。”
他们找了处有高度和坡度的地点,以防睡醒了发现自己泡在水里。波本搭好了帐篷,这次自己生起了火。莱伊倚在一棵树下,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他。拿出一只小钢杯,架起来,倒进他们刚刚接的水,拆开一个袋倒进去,再拆开另一个……不得了,他发现对方竟然在用速溶汤和方便米饭熬粥。
“美食家。”他点评说,知道自己在讨人厌。
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不悦的表情。比起原始的波本,这个人虽然更容易对他挥舞拳头,但能看出在收拳方面同样有更多经验,仿佛曾经揍过他无数次,又无数次停下来。这一点在他看来很有趣。
莱伊清点了剩下的干粮,决定留作备用。如果天气好,他们还能把吃剩的烤肉晾起来,但现在就只能尽快把它消耗掉,哪怕只能连续好几顿吃一样的肉。他把它均分成两份,用叶子包起其中一份,放在波本面前。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于是他耸耸肩,不以为意,走回自己坐的地方。
他开始从背包里一个接一个取出行军粮的包装袋。留着这些的本意是环保,但它们也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之前在拆包装时,他的动作就很谨慎,尽量保持了完整,此刻他更是仔细地把它们展平。他带着它们,在距离营地不远处找到一块空地,开始挖一个浅浅的坑,接着把一张塑料纸铺在上面,中心下沉,边缘用石头压住。他又挖了几个坑,用掉了手上所有的包装纸。
他回到营地,发现自己坐的地方多出了一只藤条编的简易容器,里面铺着一张叶子,盛着一些脱水蔬菜煮的粥。于是他摸摸下巴,词穷了。
“你需要盐分。”有人在不远处说了句似曾相识的话。“不然你死了,麻烦的是我。”
他们今天的出汗量格外大,而他的干粮又所剩无几,这个担忧很合理。莱伊现在觉得假如自己真死了,对方也不会把尸体扔下不管。拖回去有点难,但烧掉后敲下些炭或是一颗牙带走倒不是不可能。
他左右端详着那只小藤碗。整齐好看,如果不是用了心,就是技艺精湛,或者二者兼具,拿去给美院学生交作业都够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编的,也许是在帐篷里闲着无聊的夜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好人?”
对方的表情让他以为他又不想理他了,但那张抿成一线的嘴还是张开了。
“你进组织,难道是想做好人的?”
“工作是工作,我是我。就算警察,说不定也会为了好目标做坏事。”
“做慈善的大毒枭还少了吗。”波本说。“在我还没一刀割断你的喉咙之前,还是别下定论。毕竟你现在还是有用的。一条猎犬和一堆猎物加一条猎犬,选哪个还用我说吗。”
“……我们的讨论不用围绕着这种汉尼拔话题。”
波本站起来,手上转着刀向他走来,他没动,对方就在他身前站定。
“这张嘴我是一定会割下来丢掉的。”波本说,表情冷冷的,让人觉得他一定善于分尸。“它不仅没用,还十分讨厌。”
莱伊想说,OK,那我一定要在那之前亲够本,让它死也死得战绩辉煌。但他终究没说。言语挑衅素来不是他的风格。然而只有在把这话憋回去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些始于试探的行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这么远,似乎成为一种兴趣,好在它应该只限定发生在这一刻,这片丛林里。
有水扑簌簌地落在鼻子上,然后他便听到了一串雷声。波本伸出手掌,像孩子一样有些惊奇地抬头看天。
“好消息,”莱伊说,“终于可以冲澡了。”
波本看了他一眼,他以为那代表不赞成甚至不屑,但在雨从细小到倾盆的几分钟时间里,当他已经用叶子把行李盖好,对方还站在那里,仰起头来,把头发抹到后面。这是一个等待被洗刷的姿势。于是他脱掉鞋走到他身边,在这个天然的大浴场里,伸展手臂,一同迎接从天而降的礼物。
也许是没想到他会过来,离自己这么近,也许是因为脚步声被雨盖过了,波本转过头时,开心的表情闪躲不及,被抓个正着。如果他们在冲澡,他的注意力为何会落到对方身上?难道不该关注自己?于是他转过身去,像真在花洒下那样解开辫子,脱下上衣和长裤,还留着内裤,是出于对同伴的一份尊重。而他的同伴只脱了上衣,弯腰下去,双手撑膝,像在思考或享受什么,金发越过漂亮的肩线,在汇成水流的雨里如某种奇异的海草般飘摇。
然后,对方跑回帐篷,再次回到雨中时开始刷牙,接着在头发上揉起泡沫。只有在这种地方还看得出波本的痕迹,那个就算出任务也要每天吃饱吃好打理好个人卫生的家伙。但波本或许连字面意义上肮脏的任务都不能忍受,这个人却会眼睛不眨地在需要的时候把手伸向血/腥或脏污之处。
莱伊自认为没那么需要大力清洗,在这种雨势下冲冲已经足够了。他用手指刷了刷牙,漱了漱口,便开始考虑今晚要睡在哪里。他刚才应该抓紧时间搭一个简易棚子,现在虽然还可以做这件事,但他依然会睡在湿漉漉的地上。树上不会积水,但很难说会不会正好被一个雷劈糊。他在附近转了几圈,排除了一个又一个方案,而雨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乌云甚至更浓了。他走到对方的驻地,正好与已经钻进帐篷准备拉上门的对方大眼瞪小眼。他弯腰,把手臂搭在帐篷上。
“雨可能要下很久。我可以进去躲一晚吗?”
波本的眼睛睁大了。不知是因为这个要求的无理,还是它形式上的礼貌。
“原来你……还能这么说话???”
哦,是后者。那么他其实是可以这么说话的。
“请问您能否好心容我在贵帐篷借宿一晚?不胜感激。”
波本瞪着他,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他能看出对方非常想揍他,至少也是骂他,就像这个人如今习惯做的那样,然而对方又不习惯对一个表面上客气恭敬的对象使用暴力。
“两个小时后还不停再说吧。”唰,门被拉上了。
他又敲了敲帐篷。
“空水瓶给我。”
他带着几个瓶子,来到放置包装纸的地方。拜雨势所赐,不过短短一个小时,所有装置都收集到了足够的水。他开始把水灌进空瓶里。这件事他做得不紧不慢,直到所有瓶子都被灌满,他又把包装纸重新压回去。
之后他甚至洗了一遍衣服,这让他有种当野人的爽快。不过他还是搭了个棚子,把衣服晾在里面,只是因为空间狭小,当他勉强躺下,它们就在眼前滴着水。他找出之前收集的材料,开始用刀刻树枝。
没人会觉得对方在两小时后真能允许他去挤那个单人帐篷,但当棚顶开始漏水,比起添些树叶,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开始认真思考再次提出无理要求会得到应允的可能。他们不是没挤过,只不过一般是三个人,这种情况会让他清晰地看到另外两个人心理距离之近,像同学,甚至表兄弟,哪怕双方有意疏远,但只要有意,便能看出痕迹。与其相对,他和波本一直以来的物理和心理距离恐怕超过了组织里的任意两个合作者。
在发出上次请求两小时后,莱伊穿回衣服,拿着接满的水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到对方的帐篷外。在他伸手前,门就被拉开了,探出的一个头像是没料到他就在外面,明显一愣。
“雨没停。”
对方看了看天。
“你就不介意欠我人情?”
“既然已经欠了一堆了。”
“那我可要想想让你怎么回报了。”对方呲起牙,皮笑肉不笑。“进来吧——先把湿衣服脱了!”
莱伊带着他不多的行李钻进帐篷,把衣服留在外面。降谷拉上门,顺手抛给他一块毛巾,是自己用过的,没得选。他只穿着黑色平角内裤的样子按理说是可笑的,但因为表情毫不局促,也就没什么可笑的点了。他接过毛巾,吸掉身上和头发里的水,舒舒服服地靠着帐篷壁坐下,保持了在这样小的空间内他能保持的最远距离。
降谷抛了两件衣服给他。是自己的备用,干的,不过条件所限,上次穿过后并没有洗。莱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穿上。”
“我能先把这个脱了吗?”
“随便。”
脱掉湿内裤的对方明显松了口气。在湿着和不穿之间,对方选择了后者。普通的白T恤和深蓝的及膝运动短裤,哪一样在对方身上都有点别扭。T恤是因为小了,活生生从合身变成紧身,勒出前胸的形状,甚至能看到凸起的点;短裤是因为没见对方穿过,此刻男高中生合宿般的气氛更让这个画面变得诡异。但对方依然安之若素,甚至拿起带进来的树枝,继续做什么东西。他的辫子解开了,这些天来第一次显得头发顺滑。
“你在做陷阱?”
对方拿起材料问“要做吗”,他便不客气地接过去。雨继续冲刷着帐篷,水的聒噪从四面八方涌来,反倒让帐篷内部有限空间内的静默变得极有存在感。他们的静默并不是死寂,刀或其他工具切削打磨的声音,将纤维搓成细绳的声音,足踵偶尔在尼龙质地上擦过的声音,双人份不重合的呼吸……在这个存在感异常强烈的密闭空间里被数倍放大,令人错觉是不是思想也有可能被广播出去,所以必须小心再小心。
“我做了两个。”莱伊打破沉默。“加上昨天的有三个了。”
还没被设置的陷阱,看起来只是一堆木棍而已。
“我做了一个。”降谷说,看看对方的,看看自己的。他遵循两个不成文的标准,一是不做对方做过的样式,二是要比对方做得好或多。这两个标准普遍适用于他和对方一起做同一件事的时候。说是单方面的竞争心态也好,这就是他判断自己赢的依据,而他讨厌输给对方。
还有再做一个的材料,而他知道15种就地取材猎取小动物的陷阱的做法。如果有足够的材料,他现在还有大把无聊的时间,他应该能让方圆一公里内的小动物绝迹。对方手上不再有工作,便专心看他动作。说没有压力是假的,压力甚至非常大。对方的注视也不知有什么魔力,他不过是做一套机关陷阱,大脑却不由自主给手下了拆弹般精确的指令,让他不知该在哪些动作间隙呼吸。
“我去上厕所。”莱伊终于说。
他暗中松了口气,丢给对方一把伞。穿着他的衣服的莱伊出去了。等他回来后,降谷接过伞,自己出去了。他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上,走到不远处的树下时也一直盯着帐篷里的人影。莱伊躺下了,等他回到帐篷里,对方似乎都没有动过一下。
“喂,”他向对方吆喝,“打算睡了?”
莱伊还算是个有礼貌的客人,虽然体积超过降谷不少,却知趣地只占据了不到一半的躺卧面积。他的回答是拍了拍空出来的那一片,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呼唤,来啊一起。
于是降谷躺下了,两个人后背相对,没有碰触,但隐隐感知着热源。在这种距离下,稍有不慎,比如他们中的某个睡熟了并以为自己在家里床上,手臂就会搭到另一个身上,脚也会与另一双脚像树根般交缠。降谷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还好今天算是洗了个澡,不然他或许会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令人不悦的气味。他甚至偷偷扭头闻了闻自己胸口的衣服和肩膀,并感到小小的庆幸。这样一来,他才能安心地与对方待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你希望被当成一个平等的对手,首先不能给对方任何破绽,让他看轻你。他这样解释这个纠结之处,并感到满意。
至于允许对方离自己这么近的问题,他觉得无所谓了。他已经快到终点了。
莱伊睁开眼睛,花了半秒反应自己在哪。睡在露天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帐篷里温暖,安全,宁静,黑暗,除了身边人的鼻息和香甜的体味以外,会让人想起墓穴。时间还早,外面还没亮起,但雨已经停了。他翻过身,注视了身边人的后背和露出的一小截脖子,像小提琴身的某一段弧。
几点了?他想。
视线越过对方肩头,寻找着。在对方面前不远处有一个小挎包,它的背带有意无意地压在对方的枕头下。他的手没那么长,因此他拢起头发,让它不会在关键时刻滑下来坏事,然后抬起上身,越过对方,屏住呼吸,手指碰到了拉链。
对方沉睡的侧脸就在他鼻尖下两拳远的地方,真是刺激。他单手极轻极慢地拉开拉链,庆幸它不是响得像报警器的那种。对方的手机就在里面,他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锁屏。手机提示他用指纹解锁,他又把它放了回去。
“哼。”
鼻尖下沉睡的恶龙倏然睁开了邪恶的眼睛,同时也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包上。这下可是人赃俱获了。
“遗憾。”莱伊说。“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我们下次这么近距离交谈时都是刷了牙的。”
“你没有口气问题,不用妄自菲薄。”恶龙说着,推着他翻了一圈,压在身下,钳制结实。“看起来是早有预谋啊。”
“不不,是临时起意。”莱伊尽力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无害。“只是想看看时间。”
此刻就在二人视线范围内的腕表的处境大概挺尴尬的,他承认。
“……顺便看看日期。”
对方的瞳孔在幽暗之处也微微变细了。
“那么现在该我提问了。”莱伊说。“现在是不是2019年?”
tbc.
补丁:这篇的时间点就放到现在了,emmmm虽然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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