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可以,但首先要明确三件事。”
波本开始拆帐篷,一边有条不紊地收起各种部件和用具,一边和他谈判。他分心多用的本事一向很出色,会让莱伊偶尔冒出荒唐的念头,猜他是不是女扮男装。从体格看就不可能。但再过分一步,用自己能不能想象吻对方做标准,答案就矛盾起来了。
“一,我不管你现在手上有什么,你如果想捕猎或者采集,我也可以帮忙,但我的物资是不会共享的。”
“没问题。”
“二,既然我们都打算先找到河,那么从现在开始,是你跟着我走。”
这个宣言未免强盗逻辑。但重点不是逻辑,而是结论。对这个结论,他倒是没有异议,甚至很欢迎。
“为什么,”他说,“你有导航工具?”
“有。但方向不是问题,指南针不会告诉我哪边有河或者村庄。”波本把帐篷打包,就像他们三个一起出任务时风驰电掣地帮起晚了的苏格兰整理好行李那样。“难道你知道?”
“不。”
“那不就得了。我决定往哪走,你随意。”
“三?”
“三是一个问题。”他在几句话间已经整理好全部,直起腰来,状似轻松地捋了把头发,戴上墨镜,仿佛只是来加勒比度假。“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离开这里。”他确定对方问的是这个。
波本打了个响指,像结束了一场令人不耐烦的面试后终于可以去吃午饭的考官。
“可以了。”他背起装备。“但愿我们早日找到河,或者遇到人。”
他让他跟着,他就乖乖跟着,这么顺服的莱伊就像被下了药。他们朝他选定的方向前进时,太阳已经很高,兜头浇下逐渐变得滚烫的光,不怀好意地焖煮着旱季被树叶过滤后的林间空气。这家伙有点颠覆想象。降谷擦了擦后颈悄悄冒出的汗,默默想。只是为了增加一点生存可能,对方可以做出妥协,收敛气焰,无惧冷嘲热讽。他能理解对方,因为他自己恐怕也会这么做。
莱伊甚至还向他伸手,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想帮他分担一些重量。他扯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
判断河流方位的一个标志是地势,在平坦的丛林里,这一点不是那么容易观察。也可以沿着动物足迹碰碰运气,但首先要发现成形、连续的痕迹。有时,如果幸运,一些动物会如同天降神迹一般指引你。比如蝴蝶,听说它们会向水边飞。但他们一路上仅仅是差点踩到几条蛇。
出发一个小时后,降谷在一棵两人无法合抱的树下放下了装备。“休息一下。”他下令。
他们默契地各选了一条树根充当板凳,互不干扰。这就对了。合作或同行不意味着他们要像吃火锅一样面对面,喝杯水都要碰一下。他已经明确了不分享物资的原则:他们的食物和水,首先要保证自己的需求。何况他们各自的干粮几乎是等量的。
降谷拧开水瓶。他的倒数第二瓶水已经下去一半了,这还是节约的结果。假如他的水资源仅供饮用,最晚到后天早上,他也需要进行补给了。……不知道对方这两天要去哪里搞到水。
他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死活,却忘了有种感觉叫好奇。虽然比起无感来,他对莱伊举动的好奇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他的控制力,但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整个事件都像个荒诞不经的梦,他作为正常人,有理由有权利好奇。
他想看对方用安全套喝水。超想看。
于是他故意喝得很慢,慢到对方绝对会注意到他在干什么,喝完还舔了舔嘴唇,小声吐出一口安稳的气。
莱伊没有看他,但他就是知道他看到自己了。发着呆的莱伊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向林间走去。
“还有十分钟开拔。”他在背后凉凉地提醒。
“哦。”
十分钟后,对方像参加旅行团的老年人一样守时地回来了,样子看起来和走时没有区别,于是他问:“找到什么了?”
“没有。”
他们走过的这一路就没看到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无论是养分还是水分。
“这么惨。”
幸灾乐祸的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他接下来本想也应该问“你那个水球呢”,脱口而出的却是:“要吗?”
他的手臂随之抬起,半冷不热地向对方递去还剩一小半的水瓶,仿佛没有不情愿,仿佛自己有一个海的存量。他看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很友善,仿佛一个表情管理博士栽在了论文答辩现场。
莱伊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但比他快一点,很快从呆愣转为玩味,意味深长地在他的脸和水瓶上打转的眼神让他以为这段犹疑是不信任的表现,就像他之前那样。
“没有毒。”
“给我?”
“……难道还能让你去浇花。”
他听到一声口哨,有些气人,但他选择昂着头,板着脸。莱伊顺从地接过水瓶,仰起头,嘴唇没有接触瓶口,节制地倾倒了一下。
不可思议,降谷想,是谁下的令?某个脑区叛变了,神经元携手私奔,肢体和语言像被病毒入侵的机器人。于情还是于理,他都不该把紧缺的生存资源分给无关紧要甚至敌我不明的人,就算要这么做,也该等对方拿出什么来跟他换。现在可不是做慈善的时候。他怎么能对这个人就心软了呢???
瓶子被递了回来,对方只喝了正常量的一口。
“谢谢。”
语气有点僵硬,像目中无人惯了的家伙突然要当心头顶的屋檐,但不是因为说得少。哪怕看起来脸再臭,不使用敬语,这个人从细节处体现的教养其实都颇为严格,明示着良好家庭的出身,而他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所以这一句为什么说得别扭起来,不清楚。
降谷接过瓶子,插在腰间。没什么可说的,趁着光照良好,气温尚可,得继续赶路。
把赶路定为主要目标后,负重的劣势便渐渐显现了。和只背着一个眼熟背包的莱伊相比,他要拎着帐篷,背着补给,甚至还带着武器,脚步就没有那么轻松。但他是引领方向的那个,走在前面。他绝不会在对方面前露出一丝疲态或是不耐烦。
有人靠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做好迎击的准备——喂,这可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在缩短与他们这种人的身体距离前一定要先打招呼,说明来意,不然可能会死得很难看。像对方这样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绝对是大忌。怎么会有人贴到一个警察身边,只为了帮他提他手上的帐篷包呢?
莱伊从他手上拿走了包,这个动作虽然惊人,但没遇到任何阻力,平滑顺畅得像只是摘走了他身上的一片枯叶。失去手上重物的降谷眨了眨眼睛,说不知道这个魔术是怎么发生的,未免有损他的声誉。莱伊依然走在身后,连步调都没有变化,他的脚印必然会因为手上多的那两公斤而加深,但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假如降谷把剩下的行李都塞给他,挂在他挺拔如衣帽架的躯体上,变化可能还是不会发生。
“怎么,不想欠我人情?”
为这个举动找到的最佳解释便是如此,合情合理合乎脾气。降谷在空气中荒诞地快速摆动解放了的手臂,发出夸张的啧啧之声。在两个久经训练、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子之间转移的一件两公斤的负重,并不会对整个队伍的速度产生任何积极影响。
“我妈教育过我,要帮弟弟提午餐袋。”
“失敬,原来是当大哥的。”
对方过去从未提过关于自己出身的细节,哪怕只是些碎片。在月台上看到他和明显是他家人的女孩说话是一回事,他主动提起是另一回事。这说明他们处于非任务状态,而他心情轻松,以及他也许在盘算什么——一个原本惜字如金的人突然话多,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试探。
“如果在水耗尽以前没找到河或者其他水源,有什么备用方案?”
——或者是出于害怕。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莱伊害怕过什么,但谁知道呢,缺水,迷路,高温,潮湿……对付敌人的手段,在自然面前只会变得无能为力。
“那就走到海边,”不到200公里的距离,“就算爬也总有一天能爬到,然后在海滩上烧鞋,祈祷有路过的船或者飞机发现。”
“如果我丧失行动能力,”莱伊像个内心不安追问你爱不爱我的女人一样继续假设,“你会丢下我自己走?”
“对,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哦,那我可要努力跟上了。”
“如果不能走的人是我,”降谷公平地说,“结局也是一样。”
莱伊在身后笑了一下,好像心情不错。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反驳,却给人他并不赞同的感觉。难道不是?假如自己过于虚弱、中了毒或是摔得重伤,对方难道会背着自己走?降谷发现自己不够确定——不够确定对方一定会抛下自己。不确定、无法预知和掌控未来的感觉真不怎么好。
“所以,”降谷走在前面说,“你打算告诉我你是怎么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吗?”
“暂时不打算。”
“那我带着你有什么好处?练习说服术和套话能力?”
对方拿自己的来历来要挟他,自然明白在这个问题解决以后,被解决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了。于是他们如今形成了一种勉勉强强被拴在一起的关系——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忙里偷来的时间,面对心怀叵测的自然,没有什么是确凿的,他们各自隐藏了一些东西,因此绝不算稳定的联盟,也没有继续的必要,却不知为何继续下去了。
事后回想,降谷会认为是因为环境。想让组织毁灭,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它的核心成员都扔到荒岛或者另一个星球上去。对现当代文明来说,大多数人类是攀附着它的婴孩,一旦被强制剥离,不是失去生存的机会,就是仅剩生存的能力。自然面前,众生平等。谁都要需要水分和热量,都会恐惧野兽,也都会希望看到另一个人。哪怕理智不断提醒说,你要跟他保持距离。
“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仿佛在给他的胡思乱想添一把火,莱伊说出了不该从他嘴里出现的话,这还不算完。“我还能陪你聊天。”
“你是想让我认为你是其他人假扮的吗?”
降谷折了根长枝,边走边四处抽打,草叶下有些小动物逃窜的声音。
“你在扯过我头发以后应该确认过这一点了。”
没错,他确实悄悄扯过对方的长发,只是意图略有偏差。他没有怀疑过对方不是本人,他怀疑的是别的。毕竟,他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抽一抽鼻子就能闻出对方来。
“你每张嘴说一句话,体内就会流失一些水分。”他幸灾乐祸地提醒对方。“省着点吧。”
他们每过两个小时就坐下来休息一次,12点后吃了一些压缩干粮。莱伊在路上采集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果实,他这么做的时候降谷可压根没等他,也没放慢脚步,因此听了好几次踩着腐殖质、踢开石块、跳过藤蔓与树根匆匆跑来的足音。那个平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莱伊,竟然有努力追上自己的欲求,竟然不想被抛下、踢开、舍弃,竟然不断在行为中大方地体现这一点,降谷主观并不想在意,却忍不住反复咀嚼这份惊讶。就这样走走停停追追,莱伊出色地跟着他走到了他们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用那些野果加了餐。
“你确定那些都能吃?”他拿着水瓶问他。比起想得到答案,更多的是嘲讽。
“不确定的就没摘。”对方把那些东西分成两堆,从一堆里拿起一个,看一看,在衣服上擦一擦,咬一口,然后决定是把它放到另一堆里还是丢回原位。从他的表情上看,决定因素应该是口感。
“有干粮还不够?”
“额外的水分和维生素,有一点是一点。”莱伊盘起腿,也许是因为太热,他把披散在后背的长发一股脑拨到一边,在树冠投下的浓阴下,闪亮亮的目光在食物上方跳动。“可能的话,我还想来点额外的蛋白质。”
那是猎人的眼神。降谷突然觉得,自己过去看到的只是这个人的某些方面,而这些不够全面的角度相结合,反而会让他推测出与他没看到的方面相反甚至冲突的结论。在人类社会中冷淡、疏离的个体,在自然界中却成为贪婪的捕猎者、敏锐的机会主义者与被强大动力驱策的求生家,他们如果不在这里不情不愿地相依为命,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在无法掩饰的地方,通过比如饮食、睡眠或者性。
莱伊把他确认可以吃的果实堆在压缩饼干上,皱着眉头咬下去,好像那是一座浇着糖浆的水果挞。降谷用一小口水顺下过于干涩的行军粮,就看到对方用双手捧起一小堆他检验合格的紫色果实,从相隔数米的地方起身走来,在自己面前放下。
“给我?”
对方点了点头,慢慢走回去坐下。把当天打到的猎物上缴,这像是某些动物的做派,比如放养的猫。
“我说过,不分享。”降谷拿起一枚来,凑近鼻子,礼节性地闻了闻。
“分享了水的也是你。”莱伊继续啃他的幻想水果挞。
没错。如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个怀揣理想的十几岁少年一样,在这种不知明天会遇到什么的地方与对方分享极其有限的生存资源。他只知道自己吞咽得很艰难,并看到对方也没好到哪去。
“吃吧。已经是味道最正常的一种了。”莱伊满脸写着血的教训。“是梨的远房表兄。有你需要的营养。”
于是他抬起手来。“喏。”并看到对方扬起眉毛。
“给我?”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冷笑着,“别像个处女一样。”
莱伊耸动肩膀,站起来,走过来接过他递来的水。瓶子里剩的是普通男性在天气热时会一口喝光的量。他微微偏头,似乎含着笑打量着它,然后往嘴里倒了小小的一口,便还给了降谷。后者把最后一团干粮粗暴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莱伊没有走回他原来坐的地方,而是就近坐下了,像开始熟悉环境一样抬头看看,环顾四周,让人觉得他不是移动了三米,而是三千公里。降谷再次把水瓶递给他。
他继续啃他的午餐,之后又喝了一口。在那之后,这样的轮回又来了一遍。这次,降谷以为他会喝个底朝天,但回到手上的瓶底摇荡着一小泓莹光,那么仰起头等待最后一滴跌落的人便是自己了。温暖的液体流进不满足的喉咙,喉结颤动着,阳光嗡嗡地充满鼻腔,让人想打喷嚏。这个宛如主唱在舞台上高潮的姿势凝固了几秒钟,当最终随着功成身退的水瓶滑落而崩解,他的视线也落下来,与对方的对撞。他们像一起做过了什么大快人心的坏事,被迫挤在一个小盒子里,从多少多少光年外返回地球。和你讨厌的人距离这么近,前路这么长,真是灾难。
跟上对方脚步的难度不下于任何一次越野训练,因为不同于对方,他还要收集额外的食物。首先是蜗牛,他对这东西没好感,但跟蜥蜴比起来,如此易于捕捉的蛋白质可算大自然的馈赠。他也尝试过蜥蜴,见过几次有小臂长的,他选择用石头攻击,7次中命中3次,只有1条没来得及逃跑,被他抓了捆起来挂在腰上。蜗牛则在他的裤袋里,被吓得一动不动。他还遇到了至少3条蛇,其中1条看起来无毒。他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在做出缺乏捕捉工具的判断后与它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偶尔还会看到野生的香蕉,虽然看颜色就不会指望味道,他还是砍下一些放进背包。重要的是它们的根,里面蓄满了水,等有时间以后,他有的是从里面抽取水分的办法。
他因为忙什么而落后的时候,波本并不会停下来等他,他理解并习惯了这一点。而当他背着沉甸甸的包在五分钟后走出那片野香蕉林,动了动鼻尖,打算询问林间的风同伴的去向时,有人挂着一脸不耐烦,正坐在一人高的树杈间观察自己的指甲,肤色、发色和长袖衬衫的墨绿一起提供了天然的保护色。他抬头得很及时,至于原因,说是气味、存在感或心电感应都有道理。总之,假如有一个识图游戏叫“波本在哪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高级玩家的门道。
“唷。”
他主动向对方发出友好的招呼。
“终于轮到你来追我啊。”
“嗯?”
“还有大约两个半小时天黑,”波本坐在树上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才是他看到他以后的第一句,“我在附近转过一圈,还是这里最适合过夜。”
“明白,”莱伊说,环顾四周,“我能做什么,专门负责生火?”
波本摘下墨镜,从树上跳下。他从隐蔽处拖出行李,从莱伊肩上拿下自己的帐篷。
“我和昨晚一样,不需要火,”他挑选了一块最好的空地,开始搭帐篷,“你想生的话,请便?”
莱伊在心底啧了一声。他们所谓的分工合作貌似没对他们的相处模式形成任何改善。但对方中午刚刚给了他水。波本,那个心思成谜,阴晴不定,长着一张做什么都能畅通无阻的漂亮脸蛋却偏偏要用头脑和体能为恶人卖命的组织高级成员,说着资源不分享,却主动和自己分享了极其有限的水。按道理,对方或许有什么打算,甚至阴谋。他对波本的了解会自然而然导向这样的假设。
但是且慢。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个波本,和他昨天才见过的那个,可能并不一样。直觉也这么建议。
下午的阳光依然不错。当对方搭好帐篷,他也解下了挂在背包上、装了一半水的安全套。在它的使命完成之前,他是不会喝掉水的。
“我看见了什么,”波本恰好从帐篷里钻出来,“是不是有生以来即将第一次见证有人用安全套喝水?”
他把那透明的一团悬在他晾了一个上午的干燥、蓬松的草木纤维上,调整角度,让投下的光点变得又细又小。没有抬头,他就知道对方在看,因为帐篷的方向静得出奇。他的心也静了下来,这感觉如同在瞄准镜后等待猎物走进射程,慢慢走上一条意味着射击成功率的曲线,渐渐接近最佳点。吐息绵长,周身放松,头脑愈发清醒,指尖也愈加灵活,他等待着。
火绒中冒出一丝灰烟。
他拾起它,像捧着幼鸟那样小心翼翼地凑近,缓慢吹气。烟顽皮地蹿升起来,在他手中摇摆,舒展开来,变为一抹橘黄。他把它安置在树枝垒起的新窝里,站起来,平静地俯视着它展开热烈的翅膀。
帐篷那边重新传来了声音,像布料轻微的摩擦。他抬起眼,看到对方消失在帐篷里,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低下头,专注凝视自己创造的这团神圣的、万能的、给予生命无数可能性的东西,开始期待洁净的热水与烤熟的食物。
现在不过下午四点,但他没有帐篷,必须尽早为过夜做准备。波本选择的露营地对他这种需要自己制作床的背包客很不友好,他前后左右转了几圈,发现如果不想重复昨晚的悲剧,就只能睡在树上,但树也不粗,没有供成年人平躺的空间。他并不是野外求生的专家,很多知识仅止于理论,他摸着下巴上新长出的绒毛思考,在两秒后就接受了一切挑战。或许可以说,他的大部分动力,来自波本在旁边好吃好喝并等着看他笑话这个事实。
他的动力和理论知识在一个多钟头后帮他做了一张简单的床,它是他一根一根编好的,用的是附近割下的藤条。他觉得自己真是神速。
……在波本的注视下。
“来帮忙。”于是他把对方卷进来。
“哈?”
“帮我把这个系到树上。”他把那一串拖到选中的树边,比画着位置。
波本不耐烦或嫌恶地吐了一口气,站起身向他走来,把墨镜推到头顶,撸起袖口。
他们合力把藤条做的吊床固定在两棵树之间,距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波本第一个试着坐了下去,藤条没断,于是莱伊也坐了,形成了一种肩并肩的局势。两个成年男人像电线上的麻雀一样,并不协同地晃了一番,波本便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帐篷、篝火和吊床形成了一个相互距离数米的三角,一派安居乐业的祥和之感。解决了火和庇护所的问题,接下来该考虑晚餐了。
“我去打猎,”莱伊说,“你来做饭。”
他把蜗牛一个一个掏出来,在石头上整齐排列好,并把那条还活着的蜥蜴摆在旁边。野果和野香蕉摆成另一堆。波本就看着他做这些。
“怎么做?”
“我没要求,熟了就行。”
“这家伙是活的。还瞪我了。”
“那就先杀。”
他看到对方弯下腰去捉住蜥蜴的尾巴,把它拎起来,思忖着,眉头小小地拧了起来。这个表情让他感到一丝兴趣,也让他把注意力从手上的动作上多分了一些过去。波本在想什么?是出于洁癖的厌恶?他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对方把它放在手掌上,小心翼翼的动作不像在对待食物。他看到对方的眼睛发亮,暗暗吸气,唇角擅自上扬,那是一个男孩在面对新玩意时自然感到兴奋的表情。无论长到多大,只要遇到感兴趣的东西或人,他们总会这样。
波本似乎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要杀你自己杀。这里又没水,我可不想搞得一手血。对不起,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不会干这么残忍的事。……他能想出一串对方拒绝的理由,他认识的那个波本就是这样,永远是嘴硬手软,永远有些与犯罪组织格格不入的普通人的良心,并以为已经把这些破绽藏得很好。
“来吧,”对方收拢手掌,握住蜥蜴,“你要上今晚的餐桌了。闭上眼睛,跟你妈和你媳妇隔空道个别。——这东西要怎么处理?”
“总之要剥皮吧。”
“蜗牛呢?”
“加蒜和百里香烤。”
“嗬,”对方摇着头,转身去拿刀,“是不是还要白葡萄酒?”
“那就拜托了。”
他带着自己的刀和手枪,走进夕阳西斜的树丛,脑子里盘旋着对方去宰蜥蜴的背影。那个怕脏、怕麻烦,像宠物猫一样的波本。他以为他就算杀戮也是出于兴趣,是享乐,像名贵的猫咪折磨瑟瑟发抖的鼠,因为他表现出的就是那样。只是为了获取热量,遵从生物圈中高等杂食动物的行为规范,去杀一个他本无意杀的动物,并不对这一切大惊小怪,这太普通,一点也不时髦,他想不出对方如何戴着白手套优雅地做这件事,更想不出对方摘掉手套像一个野外求生的男人那样做。
不是波本,你会是谁?
他蹲下来,聆听着草丛里的声音,回想着对方的脸与表情。
对方的其他身份和目标,真有那么重要?就像你会在意贝尔摩德去哪里拍了什么片子得了什么奖吗?他对波本都兴趣寥寥,对方在组织以外过着什么生活,对他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但应该有。
有什么东西从草里跑过去了,听起来块头不小。
波本是一个假象,哪怕对方演得再逼真,他都清楚那不是真的。没有人天生或原本就是那样。对方对上级,对贝尔摩德,对自己,都有一套设定好的演技,对苏格兰倒是意外坦诚。这让他想知道,对方对真实的自己的真实态度会是如何,是否会有一个空间让他们以真实的身份相对。
昏暗的光影里,有一个深色的影子在视野里闪了一下,他感兴趣地舔了舔嘴唇。
篝火上的烧烤架应该是波本的杰作,在火中有条不紊地被翻着面的爬行动物同然,它正被握在波本手里。那些蜗牛则被串在枝条上,被起舞的火舌舔舐,偶尔被转上一转。烧烤大师抬眼看到他走出树林间,玩味地哼了一声。
“空手而归。”
“我看到野猪了。”
“——又没抓到,看到有什么用。啊,”波本从一旁拿起准备好的大叶片,熟练地扇着烟,“好想吃啊,烤野猪。”
“人是跑不过那家伙的,”他蹲下去,查看对方烧烤的成果,“我今晚做些工具。”
“一枪毙命,岂不是方便快捷?你的子弹难道还要留给别的什么?”
“总要未雨绸缪。”
“蜗牛给你两个选择,”波本像个对自己手艺信心十足的厨子那样说,“现在差不多八分熟,缺点是不保证杀死寄生虫。或者再烤几分钟十二分熟,到时候咬起来就像轮胎一样。”
“和你一样的,就行了。”他想象着自己拿着一瓶开启的冰啤酒,在林间的营地看同伴BBQ,现实是他现在别说啤酒,连瓶水都没有。
耳边传来细小的旋律,是有人在哼歌。经过确认,不是他自己。……之前说起合作就嗤之以鼻,烧烤起来还挺开心的。他拿了一只野香蕉剥开,掰下一段,用树枝穿了,蹲在对方身边烤,假装那是块棉花糖。对方朝另一边移动了一点,歌声消失了。他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好心情。看样子,波本之外的那个人意外地很喜欢制备食物。
“可以了。”对方甩过刀来,把串着蜗牛的树枝利落地一劈两半,把其中的一半连同整条蜥蜴一起递给他,然后带着另一半起身,走开了。
他坐在火边,在渐渐黑沉的天穹下吹着滚烫的蜗牛壳,对今天的晚餐非常满意。对缺乏野外求生装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魔法丢到热带丛林里的倒霉鬼来说,就算没有盐,经过炙烤的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和纤维也足够奢华了。只要今晚不再有蚊子的侵扰,明早的他将是吃得饱饱、睡得足足的一条好汉,说不定还有机会享用一份天然饮料。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接触热食,也许是烧烤大师手艺太好,离壳的蜗牛翻滚下舌尖,一路惊艳了味蕾,蹿升的鲜香从鼻端直冲天灵盖。棒极了,他闭上眼睛想,不管还有几天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如果可以每天吃这个,他至少可以忽略缺水和湿热的不适。身旁又响起了脚步声,他听见了,但是沉迷于久违的新鲜蛋白质,外加与自己无关,甚至都没有抬起眼睛,谁知被什么光滑的东西碰到了后颈。
波本拎着一瓶水,不善地看着他。不,不是一瓶,只有半瓶。他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他没偷喝那瓶水,而当他下一秒看到对方另一只手中双胞胎般的水瓶时,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接着。”
“?”
“分你的,”对方的脸色真是臭,让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的价值还不如烧烤架上那堆加起来也不到200大卡的蜗牛,“都说了没有毒了。”
他发誓自己不是有意反应这么迟钝的,眼下的局面堪比好人黑化,中BOSS跳反,NOC自曝身份,任何人都需要一段缓冲,并不能像在派对上接过友人递来的开启的酒瓶那样立刻笑着道谢并把它凑到嘴边。
“……你不会真想表演用安全套喝来路不明的水吧。”
这声音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心中的惊讶像一个忽然破裂的水泡,仅在眉间溅上了一丝幻觉般的凉意。他看进对方的脸,不知是不是第一次看得这么仔细和肆意,但他此前确实没注意到波本的皮肤几乎看不到毛孔,就算板着脸或杀气腾腾也很甜美,而在缺水又闷热的野外好几天也干净得像准备面试的大学毕业生。
“哦……”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半瓶水。
“不用谢。”
“谢谢,”他说,“得救了。”
“我不是让你谢我。不用谢就是不用谢而已。”
他把半瓶水放在地上,火光在瓶壁上舞动。对方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坐下,开始撕扯蜗牛串,但看起来兴致不大。
“我死了会让你有负罪感?”
“害死同事毕竟不是好事,万一我下一个雇主非要给朗姆打电话做背景调查怎么办。”
在那之前,不先想想在找到补给前饮用水耗尽怎么办?何况自己离死还有半个世纪那么远吧。他没什么可以报答的,顺手把烤好的野香蕉段递过去。
“好吃吗。”对方并没等他回答便咬了一口,在咀嚼中表情变得难以描述。
“好吃吗?”于是他问。
没有回答,只有递回的烧烤签在微微发颤。他接过来也咬了一口,便能想象它在生的时候会有多涩。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压缩干粮。
“这牌子看来很有名。”他看着对方与自己相同的包装说。
“感谢工业化生产。感谢食品添加剂。”对方用两块饼干夹住轮胎口感的蜗牛,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比起波本,这个人吃东西的样子更加自然而粗放,更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甚至让他觉得,军用口粮配烤蜗牛便是此刻世界上最香的晚餐。
还有蜥蜴。但它遭到了拒绝。
“真的不要?你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么一次品尝蜥蜴的机会。”
对方笑了笑。“你不觉得默认我没吃过有点自大吗?”
他承认这个指责是有道理的。
“换个角度想,你应该觉得开心。”对方平淡地说。“我没扮演一个符合你想象的尖叫着的都市娘炮,已经算自行削减了在你放松警惕之后捅你一刀的可能性。”
“你希望我放松的话,半瓶水就够了。”拧开瓶盖,仰起头灌了一大口,收获了对方一记深深的皱眉,他放下水瓶。“但一个跟我分享最后一瓶水的人,应该会留我一命了。”
对方哼了一声。“我确实没吃过这玩意。”
“咬起来像鸡,味道像鱼。可惜不够塞牙缝的。”
“吃过蛇,应该差不多。”
“那明天烤一条蛇好了。”
“……你还是朝野猪努力吧。”
借对方吉言,并受到肉的感召,晚饭后,当对方再次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他带上那把小刀,再次走进丛林中。他记得在附近发现了竹子的踪迹,很快,他就找到并砍下了几根完美笔直的竹段,把它们插在背包里,穿行在暮色苍茫的林间,继续收集树枝。
他成功回到了那片野香蕉林。在绕着它们评估了一圈以后,他站在粗壮的一棵前,向它道了歉,而后挥刀从根部将它齐刷刷地砍断。为避免被树砸死,他灵巧地给了它一个力,挂着果实的树像沙滩上的阳伞一样向前倒了下去,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惊醒了已经回巢的鸟。
“安息吧。”他说。
然后盘腿坐下,挖出碗口大的断面中央的组织。把根挖成杯状后,他用它自己的一片叶子覆盖住断面,拔下长草叶来做了固定。他又砍了一棵,才从背包里拿出饼干。
他回到营地,坐下来削竹子。其间还去叨扰了他的同伴一次。
“有润肤霜之类的吗?”
“干什么。”
这确实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他提起剖成两半的竹子给对方看。
“粘合剂。”
他不觉得对方会像来度假一样带好洗护用品,却没想到对方变出一盒凡士林。
“谢了,哆啦A梦。”
在被后心被印上一个脚印前,他飞快逃离了对方的领地。这种堪称招惹的行径让他自己也很惊奇。对方作为波本时,他是不会自找麻烦去挑衅甚至调戏的,现在虽然是故意为之,但他渐渐发现自己根本就乐在其中。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反过来了,比如试探与被试探的,纠缠与被纠缠的,进攻与拆招的,绝处逢生与投鼠忌器的。
他把凡士林抹在切口上,把两片竹子重新拼合,然后削出箭,从袖口撕下少许布缠在箭尾。他把箭塞进竹筒,试着吹了一下。能用,只是需要调整。他又做了几支箭。
然后他开始用树枝削木棍。藤条搓的绳索不太称手,但聊胜于无。
把手工打造的吹箭放在系吊床的树下,他找了一片大叶子,开始四处挖坑,拨开苔藓和腐殖质,寻找相对细腻的泥土。接着,他把土堆在叶子上,取出那只蓄水的安全套。现在他不用喝它了,这点水可以用在别处。
他用水调和了土,郑重而仔细地抹在长衣长裤遮不住的皮肤上——除了脸。伪装是野外训练和实战的一个部分,只不过现在他这么做跟伪装没有一毛钱关系。至于明天白天怎么办,在闷热的丛林里顶着泥走到汗流浃背是什么感觉,他已经放弃考虑了。做完这些,他拿起自己试做的简易陷阱,再次走进林间,朝野猪出没过的区域走去。
半小时后,他坐回吊床上,遥望着神秘的帐篷,猜测对方可能在做什么。帐篷里始终有微微的亮光,但不够让他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伸手摸到那半瓶水,拧开来啜了一口。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有比这更好喝的水了,对方递水过来时的表情、眼神、鼻翼的纤毫翕动,都会蚀刻在记忆里,让他突然间发现,这个人,无论是波本还是其他的谁,居然可以是可爱的。
在走出帐篷时,降谷想的不是别的,是准备数今天份的蚊子包。意识到自己暗中期待看到什么,他对人性的恶劣又有了新的认识。一想到莱伊这种人会在这么微不足道的地方吃亏,对这个人的恶感便被中和了,这也是人们会对搞笑艺人更大度的原因,他对风见之类笨手笨脚的下属也是如此。但用看风见的那种怜悯又好笑的滤镜去照莱伊,其实是很危险的。他并不想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莱伊不知从哪弄来几个薯类根茎,正试着埋到基本已经熄灭的火堆里。他吐掉漱口水,走到对方身边,仿佛事不关己地围观对方准备早餐。莱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早。”
降谷想了想过去。莱伊不是个会主动打招呼的人。这就好像独狼突然变成了野猫,还是那种虽然不太理你却始终跟着你,有需求时会贴过来的。他不禁想,如果立场对换,自己会怎样。
他会靠自己生存下去,就算快死了也不会去求对方帮助,但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他一定会活得很好。
如果莱伊主动分享呢,像他昨天一样?
“这是什么。”他用脚指了指。
“失败的陷阱。”
研究了那堆长长短短的木棍若干秒后,他嘴角浮现了笑意。他非常喜欢看到对方失败,这个人本来就不该总赢,虽然失败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最后他还是会搞定。
“靠余热可能烤不熟了,”对方盯着灰堆对他说,或者自己嘟囔,虽然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会自言自语的,“来点?”
不是“已经好了你要不要”,而是“我准备烤点东西你要不要来点”,仿佛点餐。这不是嘟囔,是对方在向他抛出沟通的橄榄枝。他低头看着半蹲的对方。长发看着不算很脏,搭配脸上冒出的胡茬,像个印第安人,身上的泥也很像……
泥?
“你那是掉到什么坑里了,”他说,不怀好意地眯起一边眼睛,“还是为了防蚊?”
“你自己回答了。”莱伊捅着灰堆。
像每天的晨间运动一样,降谷仰天大笑起来。莱伊看向他,舔了舔嘴唇,突然说了一句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喝餐前饮料吗?”
“什么?”
“我请客。”
“难道是隔夜的露水或者某种虫的分泌物?你总不会碰巧挖出个泉眼吧。”
“我自己做的。”
对方的表情竟然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也不像为恶作剧而紧绷的样子——莱伊只会成为恶作剧的对象,而不可能是发出者。所以他说是饮料,就不会是别的什么。
于是当对方向林中走去,他便自然跟上,像结伴在早餐前散个步的驴友。对方向前走时,他有机会盯着一前一后移动的脚踝,上面的一层泥并没有让对方感到难堪或不适,他甚至觉得他有些悠然自得。假如没有蚊虫,莱伊应该无所谓睡在哪,是树上还是鬣狗群里。短短两天过去,他真是越来越能融入环境了。等胡子也长长了,他会更像个风餐露宿的隐士。他一定属于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快成为野人的那批,面对多严酷的自然都死不了。降谷就是莫名觉得,哪怕环境又变坏了,他也总能找到下一个转化点,也许会一路变成甲虫,变成蒲公英的种子,变成蛰伏在水下的一个气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死。这起初令人切齿,咬唇,握拳到指甲陷入掌心,最终却会让人心安。
他及时在到达前回过神来,看到一片野香蕉林。他们之前曾经路过这里,他有印象。莱伊拨开外层的巨大叶片,走进去,就好像他在那里造了个秘密基地。降谷跟进去,看到两棵树倒下形成的一块空间,没看到别的。
“饮料在哪?”
莱伊蹲了下去,他还以为他要祭拜土地,呼唤泉水,接着才发现地上有两个树桩,毫无疑问是那两棵树留下来的,上面都包了叶子。他看到对方抬眼看了自己一下,便忙着剥叶子去了,那仿佛在说“等着瞧吧”。莱伊不是会像少年一样炫耀的类型,但他刚刚就给了他这个感觉。
“你要哪根?”他扯住固定叶片的藤条,像在等自己一声令下。
“有什么区别?”
两个树桩之一覆盖的叶片上卧着一朵半枯萎的花,能想象它盛开时的模样。另一个上面什么都没有。
“有一根加了糖。”对方像吧台后的打工小哥一样介绍,在这种场景下着实魔幻。
在“这是什么”和“哪来的糖”之间决出优先级可不那么容易,于是他决定先行动。“我要这个。”
莱伊把他选择的那朵花拨开,拆下叶子。树桩像个天然的杯子,里面蓄着一汪水,虽然不算多。对方像变魔术一样忽然从哪里拿出支植物茎,插进杯中。
“慢用。”大自然的酒保说着,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虽然还算华丽,从语气到表情却都缺乏服务业基础素养,让他想严格地培训他。
他的问题还是一个都没解决,甚至还多了一个。这东西能喝吗?而且树桩非常低,他们蹲着都有些吃力。莱伊索性趴了下去,简直像个观察蚂蚁洞的小男孩。当对方开始大大方方地吮吸树干里的汁液,他的问题就变成该采取什么姿势,以及怎么趴才不至于像在拙劣地模仿对方了。怎么都像。他刚刚可是跟在对方身后像听到笛声的孩子一样走了好几分钟。
“所以哪来的糖。”
“饼干上刮下来的,不多。”
降谷用手肘支着身体,俯首在天然饮料上,试着尝了一口。野香蕉的树汁会有点甜吗?像椰子水一样。倒伏在旁边的巨树提醒他们,为了这点生存资源,他们杀死了它们。一种悚然阴冷地爬上脊椎。他衔着吸管,下意识地望向一旁的人。
对方居然也抽空瞥向他,看来不合格的酒保也会在意客人的反应。
“好喝吗?”甚至问了。
“嘛……还不错吧。”
“那就好。”
笑了,不是错觉。他在对方脸上见过傲慢的冷笑、求和的苦笑、让人火冒三丈的讥诮之笑,在那么多种根本不为表达喜悦的笑中,没有普通微笑的一席之地。他也许知道原因。这个不经心的笑让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个兄长、男友、丈夫甚至父亲,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弟妹、恋人、伴侣或儿女,他不再只是“组织的同事”“竞争对手”“该滚的外国人”或“让人火大的混蛋”,这些影子像丛林里微甜的树汁饮料一样,奇异地出现在了它们本不该存在的地方。
tbc.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