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水与水也有不同。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不然是怎么从温热、迟缓,哼起歌来便能听到回音的水帘中钻出头来,放眼四顾,却发现自己在一条湍急的河中被急流冲得打起转的?也有可能是他在做梦,而梦境过于真实。这也无法解释他上一刻的意识为何还停留在冲澡,入梦前的那段时间上哪去了。不过此刻,假如他不是在梦里,那么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绝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办。他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漩涡拖进踩不到底的河中心了。
关于这点,颈后一股诡异的重量做了补充解释。起初他以为有人在身后巴着他,比如一起落难的什么人,要么就是头发刮住了树杈或者暗礁之类,但很快排除了这些可能。他反手过去,抓住了一个在水中也不老实的东西。不是活的。把它拽过来时,他发现那是一个不属于他,他也不认识的背包。它被一个登山扣挂在他衣服后面,排除浮力,应该还挺重。
说到衣服,它们虽然穿在他身上,他却不认识它们——他的衣物看似漫不经心,实际被他了若指掌。但和背包不同的是,他凭借某种与生俱来并经过锤炼的野兽般的嗅觉,几乎可以确定它们属于自己。
所以,在冷静地做过观察分析和推测,并努力把自己从河中央拖到岸边并爬上去以后,他能不能问不管什么人还是上帝,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人,至少表面上没有。他浮起来的地方在一条宽阔的河上,而他爬上来的地方距离那里也有十几米了。在河两岸,茂密的丛林绵延不绝,越过树冠看不到山的形迹。阳光很热,像一大群苍蝇笼罩在耳边飞,等初出水的凉爽褪尽,他应该会察觉到这里的窒闷。
如果说这里有点什么能让他兴奋起来,那无疑是远处——河流上游的一座简陋的桥了。它的存在说明附近有路。也就是有人烟与文明。在这种热带丛林里,他不会想要独自挣扎着走出去的。
确定了目标的感觉令他精神一震。但在那之前,他要确定一件事。那个背包。是否要带走它,取决于它的内容物。他把它放在一块略高的石头上,拉开距离,用一根树枝挑开了它的盖。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窜出的毒蛇或滚落的人体组织。他谨慎地靠近它,看到了里面露出灰色包装的一角。他把它拽出来,一包接着一包,不用阅读英文说明便知道那是什么,但要到把全部东西都摊在岸边以后,他才真正松一口气。
几种无品牌标识的压缩干粮,一卷绳索,一把折叠刀,还有一些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小东西。他摸摸腰间,把一支手枪摆在这些求生物资旁边,打开弹巢,开始皱着眉打量它们,希望能找到点线索。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都属于他?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个背包挂在身后?
他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一边思考着。没有显示日期的装置。腕表只告诉了他时间。季节是对的。地点只怕非常不对。他现在也许在佛罗里达,也许已经不在美国境内。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是在做梦,经历某种幻觉,或者被什么东西入侵了大脑。
那座桥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原木搭的护栏很矮,但桥面足够一辆车通过。他抓着岸边滑溜溜的石头向上爬,这对他而言也够冒险的。他成功地爬了上去,上了桥。果然,他现在站在一条路况很差的土路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新鲜的车辙。那么他说不定可以等在这里,希望好心人能路过并把他捡走。
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他就真的坐下来了。
那块平平无奇的机械腕表似乎震动了一下。
他试探着按了按能按的地方,发现表盘可以滑开,露出下面的另一个界面,弹出一块全息投影屏幕。这里显示着方位以及两个光点,其中一个在正中央,两个都没有移动。他跳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中央的圆形光点突然变成了指向某处的箭头。
这看起来像个任务。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目前面对两个选择:在这里等人来,或者去一探究竟。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等人也许是个好选择,因此现在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背起了包,调整好箭头方向,沿着眼前的路向望不见尽头的热带丛林中走去。
他没有多想。走一步算一步。他的身体与以往比没有异常,几天前某次打架时挥开侧面飞来的转椅,让他的右臂外侧现在还隐隐作痛。他甚至也没有想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如果暂时找不到出来的路,他要怎么生存下去。压缩干粮够三天的量,他总能找到水,说不定还会遇到那条河。拳头,一把刀,一支枪。这三样加在一起让他有信心应付地球上的任何东西,只要对面来的不是一支大军。就算他的目的地是个兵营,也可以先侦察一番,顺点物资。
大约三小时后,他会重新考虑这个决定。不管最终判断如何,这个决定都不再像此时这么理所当然。但时间回到三小时前,他独自走在丛林深处,并刚好发现距离目标有大约三小时的脚程。
一刻钟后,他感到目标似乎动了起来。它如果不是一个固定点,会是什么?近期他们受命追踪的若干对象中的一个?现在他可以确定对方在移动了,速度比自己快。这让他怀疑自己这样追到底有没有意义。然而对方没给他留出五分钟思考时间便再次静止下来。
他走下简陋的车道,进入丛林。这时,他承认自己始终有些好奇,对枪,对体术,对谜题,对世界,当然会对至亲的踪迹。这种没用的好奇对狙击手而言是多余的,甚至是致命的,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克服,但此刻他不需要压制它。无论是17、27还是87岁,他总会想去追踪器的另一边看看,哪怕那可能是个陷阱。
那把手枪别在腰间,他可以立刻拔出但非专业人士无法一眼发现的位置。那把刀插在短靴里。越接近目标,他就越小心,对对方,也对自己。丛林里奇怪的鸟与猿猴类的叫声模糊了他踩在腐烂的树叶和盘曲的根须上的声音,他卡其与深灰色的衣服在环境中也很不显眼,他的呼吸均匀。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目标发现他以前出手。
但当他距离对方已经非常之近,两个点几乎重合时,他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但既然视野里没有任何不该存在于丛林中的东西,目标可能很小:一个包裹,一头出于某种原因不再活动的动物,或者一个人。他一边调整比例尺,一边屏息向目的地轻轻走去。追踪界面显示他距离对方还有18米。
然后他便看到了此前被树遮挡住的一辆车。是的,越野车,体量刚好够在这种植被密度下穿越丛林,再密就不能前进了。它停在林间的一小片还算平坦的空地上,熄火状态。一个人蹲在轮胎旁边查看,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方白色工字背心下的宽肩细腰,战斗力不可小觑的成年男子,他刚对潜在敌人的信息做出这样的扫描和输入,便看到了对方的浅色发尾。他不可能在对方发觉前掌握局面了。修车的男人已经回头,拎着工具站了起来。
“……波本?”
与他不同的是,对方并没有同样叫出他的名号。对这种偶遇,波本和他一样没有准备,但这个向来话量有他十倍的人,这时却以奇异的错愕瞪视他,并上下打量,好像不是在说“你怎么在这里”,而是“你从哪个星球来的”。这点微小的差异,被他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
“你是波本?”
惊讶的时间也太久了,让他怀疑对方是否仅仅和波本撞脸,比如是同一个工厂出品的机器人。这个玩笑般的念头让他心中一动。
“然而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不是波本。”
他的自说自话听起来有些荒诞。
“……”
对方抬起没有工具的手,草草擦掉了爬过颊边的汗。这个动作的鲜活打破了机器人猜想,而它的粗糙也让波本精致男孩的形象摇摇欲坠。本来,白色工字背心、扳手、手臂和脸上的机油和泥浆就不是波本的作风,更不用说一个人开着越野车在丛林里抛锚这整件事。
“你倒是一如既往地欠揍。”
说话了。声音也是波本,语态有点偏差。这个人转过身去,忿忿地踹了车身一脚。
“什么问题?”
“还在排查。”波本说。“你该不会是来帮我拖车的天使吧?”一句写下来可能还挺美的话,被他用极力讥讽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看一下。”
对方没有拒绝,更准确地说,在不可思议的相遇后,比起互相审视,他们不约而同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应对眼前的问题。莱伊打开了前盖,波本继续检查其他部位。在工作中,那个问题才被问出,像被当作熟练工打发时间的闲聊,填充空白的BGM。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还想问你呢。”
“我猜这不是组织的任务。”
“你说对了。”此刻暂时抛开代号的青年从车尾绕了一圈回来,抱臂看他检查引擎。“除了波本,我总得有点自己的生活吧。”
“那么你是?度假?在丛林里?”
“你对人类的兴趣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对方冷冷地看着他。烈日的照射角度虽然已经变小,还是有枝叶在他深麦色的肌肤上打下斑斑点点的影子,加上毫无温度的灰蓝色眸子,非常像一头进入捕猎状态的豹。这也是他判断他不是波本的一个理由。波本的敌意,多少有表演的成分,而这个人的,从动机上看不需要展示给任何人。波本绝不会在下一秒抄起凳子砸他的头,而这个人无法预测。这一点让他兴奋起来。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嗨,真巧,我来散步,你是来兜风的?”
他看到对方的脸色明确地变了,比起波本,对方的这个自我对他的反应似乎更加激烈与坦率。他从那堆机械和线下取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对方,这至少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不是之前见过的追踪器,也许是新产品,适应各类严酷环境。
对方接了过去,看了看,重新把它放到引擎盖下。
“我是个私家侦探,靠帮人找东西赚点钱。”波本说,看起来很想就此话题抽支烟,这让他也舔了舔嘴唇。“这一次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失败了。”他摊开手,却不怎么懊悔。“要怎么走出这个鬼地方还是个问题。”
“助力泵的皮带断了。”莱伊说。“有没有备用的?”
“我可没带着修车厂到处走。”
他又检查了其他部分,合上引擎盖。“就算修好,前面车也进不去了。”
波本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看到对方翘在外面的一只脚,这个随心所欲旁若无人的姿势,应该是在拿东西。对方出来时,已经套上了一件薄薄的牛仔蓝色休闲衬衫,还戴着太阳镜——更实用、硬朗的款式,波本会选装饰性更强的。
“喜欢的话,这车归你了。”对方背起一个包,手上又拎了一个。“有机会在组织里再见,没机会就再也不见,祝你好运。”
就这样转身离开了,现在正是波本这一身份的下班时间。他早已习惯对方纠缠不休或是暗中怀恨,为空气中的剑拔弩张而暗爽,没想过会被干净利落地丢下。你如果晚上去酒吧,发现你白天的同事在那里跳脱衣舞,确实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你。但现在,他们在不知什么鬼地方偶遇,彼此都只有一双腿,还要分道扬镳,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摸着下巴,自己也有错。要是早点开口建议两个人一起走,对方说不定不会拒绝。聪明人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私人纠葛可以先放一放。在荒郊野外,两个人的可能性总比一个人大。
他已经发现目标的身份,现在沿原路返回,能赶在天彻底黑前回到公路上。他接下来需要搞清楚,自己是如何空降在这里的。
降谷带着装备和补给独自走在丛林里。现在,他可以深入植被更密集的地方。还有大约三四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这意味着他最多能移动10公里就要安营扎寨了。包里的食物大约是三天的量,水只剩两瓶。这种炎热潮湿的环境很容易导致脱水,这一路上他就需要开始寻找水源。
理论上说,他不可能在这里,在这个时候见到莱伊。不习惯的热带气候或林间某些菌类漂浮的孢子让他产生了幻觉的说法都合理一些。他在第一眼看到对方时忍住了没去揉眼睛,已经是多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在落难求生之际遇到这个人其实是件好事,最坏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杀了他吃肉,磨大腿骨做武器防身,剥皮绷在木筏上,头骨拿来烧水,但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这个人本身多有用——无论死活——都不行。
他打开电子罗盘看了一眼,根据此前的印象调整方向。除了自己的脚步、飞虫嗡鸣、鸟离开树梢或小型爬行类掠过腐殖土的声音,树林里一片寂静。一小时后,他允许自己停下来歇一会,节约地喝一口水,烦闷地感受到汗水在衣服下蛇一般爬行。
他遇到了不少果实,有的看起来就很可疑。偶尔会看到野生香蕉,如果他在粮食耗尽后还没有离开这里,它们会是不错的储备粮。
两个多小时后,他在一片略微开阔的地方停下,从拎包里拖出了帐篷,开始就地组装。半小时后,他钻进帐篷里,拉上了入口,西斜的太阳越过枝叶,刚好打在帐篷一侧,缓缓地烤着它,林间再次陷入了安静。
似乎有风在轻轻吹拂树叶。又有什么小动物匆匆跑过去了。
“别躲了。出来。”帐篷突然说。
拨开茂密的植物,有人进入这片空地,仿佛帐篷是某种考古新发现,这人径直朝它走去。
“不生堆火吗?”
“我还没打算睡觉。”
被跟踪了两个小时的人唰地拉开拉链,钻出帐篷,手里拎着把枪。它只是普通地垂着,枪口没有朝向跟踪者,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说吧,”波本简单地说,“你想干什么。”
“与你同行。”
“我没有兴趣带小孩。”
小孩?
“拒绝也没关系。”莱伊说,他环顾四周,在一条粗大的树根上坐下。“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扎营。真是风水宝地。”
波本冷冷地瞪着他。有什么办法?两个人都只有腿,无法拉开距离,谁也避不开谁。只有当他们都不打算见到彼此时,或者一个干掉了另一个,他们才不会见到彼此。这就叫丛林求生者悖论——由赤井秀一于5秒钟前首次在脑内提出。
可能是终于妥协,或者觉得他总之不是威胁,对方收回了眼刀。“随便你。”波本说,甚至有些淡然,这在他面前不太常见。“你死了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就连说这种话都像在陈述事实。波本回到了帐篷里,但没有拉上拉链。
这个波本状态外的波本,对他的态度变得有些不同,也正是这一点勾起了他的一些兴趣。
太阳又落下了一些,树林里忽然变得昏暗。波本的帐篷里亮起了一盏小灯,挂在门口。
“喂。”
“说。”
“不生火?”
“半夜偷袭的野兽可以拖走你。”
啧。如果立场对调,莱伊想,自己一定会为两个人生一堆火的。野外求生就像婚姻,从生存资源的获取和分配上看是一种一加一大于二的买卖。是双赢的。连他这种凡事喜欢单干的人都承认这一点。他从那段很可能成为他今夜靠枕的树根上爬起来,四处看了看。没有打火机或是他的好朋友火柴。对方肯定有什么,但想也知道不会借给他。自然界中取火的办法不少,这个时间,要用到太阳的只能排除了。
他拔出那把手枪,倒出子弹,在附近找了一些干燥的草和树枝。幸好今天还没下雨。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布料的厚度不错。他拔出刀,细致地割下裤脚,刮下棉绒。撬开子弹费了他一些时间,把棉绒填进去很快。他把改装过的子弹放回弹巢。
降谷在帐篷里听到一声枪响,距离之近差点让他发达的职业性条件反射带着他的人和整座帐篷跳起来。
“干什么,”他探出头,“你自杀了?”
“我做了一个篝火。”
莱伊把枪别回腰间,并没有邀功请赏,也没有对刚刚的讽刺还嘴。他忙着往火上堆树枝,十分勤恳。那堆火竟然真的越烧越旺,在渐渐黑沉的林间制造出一团橘色的安全感。也许要远离城市,刻入人类基因的原始恐惧与渴望才能被彻底唤醒。莱伊蹲在火堆前,观察着火星跳动,神情被晕染得明暗不定。
“我有打火棒。”降谷适时告知。
“可以想象。”
“你可以先问我。”
“好主意。”
“我是不会借的。”
“预料到了。”
“别太亮,”降谷指着无辜燃烧自己给人类提供光热的火堆,“影响我睡觉。”这就属于故意刁难了,如果对方知道他其实靠墙站着都能睡着会更明确这点。他没有留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就拉上了门。
靠篝火的那侧非常明亮,他没指望它真的暗下去,更没要求布面上出现一个轮廓清晰、近在咫尺的人影。那个影子先是直挺挺地站了片刻,然后开始变形。先是在演唱会上狂扫吉他,接着端着冲锋枪突突突,然后在舞池里激情跃动,还打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拳。降谷不敢相信。站在帐篷和篝火之间的莱伊完全是故意的。他想不到这个记忆里冷酷、话少、低气压,除了工作以外从不浪费能量的家伙,会用中学生一样的方式进行毫无道理的挑衅。他拉开门。
“想打架吗?”
眉端、眼帘和唇角的这种协同运动,代表他的反应正合对方心意,这是多年来和对方磨合、争斗、追与被追的经历赋予他的超能力。此刻,在这一点上,对方已远远落后于他,但时间与经验,乃至能力都不能保证他的绝对赢面。换句话说,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出来,但是没用。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输掉的人,并不需要是一个完成形。
“为什么打?”莱伊说,“想来点睡前运动?”
“算了,”他说,努力忘掉提打架的是自己这件事,“你想运动,麻烦去那边,我不想在帐篷上看见你。”
对方却走了过来。他下意识绷紧身体,却看到对方从身后拿了个什么东西递过来。
“这下不会看见了。”
两片树叶用几根草随意绑成的东西,形状类似眼罩。对方的神情介于冷漠和认真之间,在接收者眼中无异于羞辱。
“谢谢啊。”
降谷说,神色如常。他抓过那东西,朝火堆一抛,再次钻进帐篷,这次真的用力拉上拉链并不准备再拉开了。
效果不错,他心想,继续努力。不断试探对方的边界,渐渐为他画出一幅像——与自己相对熟悉的波本有重合,更多的是交错。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从对方身上入手。波本,或者真正的这个人,或许就是联结他与此处的那一点关键。
好在天气够热,不用考虑御寒,在火旁坐一会就汗流浃背。他采集了些棕榈类叶片,沿着那段树根远离篝火的方向铺了张简易的床。先躺下去试了试舒适度,然后一跃而起,做些调整和改善。终于,床可以了。他把那堆火压低一些,脱掉上衣和长裤,再次躺下,望着密林顶上泻下的丝丝星光,随手按下一个钮,点亮表盘。
这其实是一个伪装成普通机械手表,兼具录音和追踪等功能的存储器。读取内容需要他自己的指纹,这也许还不能说明这件东西属于他,但当他看到里面文件夹名称的编码方式时,这一点便可以确定了。他还发现,最新的文件夹与现在他在这里这件事有关。他不是平白无故被空投在这里的。但指纹无法打开文件夹。每个文件都有需要密码。
如果密码确实是他自己设的,他甚至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信息,只是现在的他还得不到——想想都觉得难度太高了。
想吃汉堡,想喝咖啡,最重要的是想抽烟。他捏住自己的鼻尖,隔了良久后放开,侧耳听着新邻居的声息。黑暗的帐篷中仿佛没有人一样。他摸了摸那把枪,闭上眼睛。
清晨,降谷拉开帐篷,发现讨厌的人不在视野里。这个事实让他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出门散步。他的首要目标是找到河流或泉水,好好洗一把脸,虽然可能性不大。这里确实让他失望了。唯一的收获是几枚果实,是他看到树顶的果实有被鸟和小型啮齿类动物啃食的痕迹才带回来的,路上啃了一口,虽然不甜,至少水分还充足。
他回到所谓营地时,讨厌的人重新出现了。莱伊看起来也出去做了些什么,且回来得比他早。他无视了对方,回去抽出一张湿巾,简单地擦了擦脸,把它丢进一个合格露营客准备的垃圾袋里。他发誓自己没有留一只耳朵来听对方的动向,有些敏感的东西自然而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莱伊坐在一堆树叶上,不正常的状态不仅限于起床的低气压。准确说,是似乎焦躁不安。他的视线穿过门口,投射到对方身上,扫描着,寻找着可能原因。
“……生理期啊?”
不太妙。当他不需要向对方扮演一个七窍玲珑绝不脏手的犯罪组织情报员,心底某些压不住的冲动就泛起来了。他自认为向来是个遵纪守礼的优等生,淡定,低调,虽不掩饰倨傲,不畏惧找茬,但从未像如今这样,简直是成心寻衅滋事。
莱伊瞟他的一眼,在他心里唰地拉开大幕,满场观众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嘘声。太好懂了,这种眼神。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个人的眉梢眼底唇角颧骨和每根发丝上都写满了“烦”。
“需要帮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假惺惺的。“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真的不需要理对方,之前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就算对方跟他搭话,请他帮忙,后半句话也不需要他出口。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扯起了T恤下摆,还有裤脚,想给他看什么,却根本不需要找。凄惨的红包像野外远离了光污染的星空一样自豪地排列在苍白的皮肤上。胸口,手腕,腿肚……降谷完全没想象到昨晚在自己熟睡时,帐篷外开了这样一场自助餐趴体。他很想笑,就笑了。这个过程没受到阻止,也没有任何脑区尝试下令阻止。他笑得非常大声,林子里鸟都飞了。
“我感到荣幸。”莱伊瘫着脸说。
“哈——哈——哈——”
降谷笑得把自己都转了个圈,才回来拍着大腿说:“蚊子不是不喜欢老烟枪吗。”
“谁知道,也许这里的蚊子有烟瘾。”
“出了那么多次任务,也没见你这样。”
“可能因为有苏格兰在。”
降谷微微睁大了眼睛,有半秒钟一切功能停滞。莱伊本来没盯着他,也许是察觉了这个瞬间,也许只是巧合,视线转来,刚好对接上他恢复的那刻。他接下来的动作,让这个空白仿佛一次准备运动。
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一擦,降谷向莱伊探过身,伸出手,后者下意识地把脚一缩。
没人开口,一个丧尸般伸着手,一个把脚藏在大腿下,他们像一对林间偶遇的天敌一样对视,僵持。
“哈!”
降谷突然作势扑他,看到对方条件反射的一躲,再次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
“你……哪来的小公主!”
莱伊被他的口水吓到了。这种奇葩事,他第一个就想告诉景光。那可是莱伊啊,被沾着口水的手,你能想象吗???
“怕什么,只是演示一下。”他搓着手,满意地邪邪一笑。“那你自己涂。总比就这么痒着好。”
他看到对方伸指进口中,皱着眉拿出来。
“存量不够。”
湿度超过70%的丛林里,脱水的危险始终存在。
“自己去找水吧。”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帐篷,拧开水瓶。分享是不可能的。如果对方能提供某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交换,他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莱伊用干巴巴的指尖蹭了蹭一个包,放弃了。传自全身各处的不爽合力冲击着神经中枢,让他想骂人,但他的当务之急是找水,不然,如果他渴死了,他非常相信对方只会假惺惺地在他坟头洒那么一瓶盖。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把追踪器放在自己睡了一夜的树叶床上,放心地向更远的地方走去。根据推测,这里到他爬出的那条河依然是步行可达的距离,理论上,他甚至可以回去洗个澡,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这里,只要波本愿意等他——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如果想跟上一直试图摆脱他的波本,每次都不能离开太久。
他确实不需要走太远。20分钟后,他就在附近发现了一些眼熟的藤条,只是不够粗壮。他试着砍断一根,从切口处汩汩涌出的水漫过虎口,滴落在柔软潮润的土壤上。又寻找了一会,他挑了根粗的,饱饱地喝了一顿。虽然目前还不缺食物,他还是研究了一路上见到的看起来可以吃的东西,从菌类到野果,可惜没遇到正经八百的蛋白质。在尝试辨识蘑菇失败后,他采集了一些可以确定无毒的果实,便准备返回了。
如果没在这时看到更粗的一根水藤的话。
他摸着下巴,想象这里的水够救活几个即将渴死的人,就迈不开步了。何况他走了这么久,也该给对方,他的同事兼求生伙伴,带点伴手礼。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容器。早知如此,他或许应该向对方借一个空水瓶。他不报希望地翻着身上的口袋,倒真摸到一个和容器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其实也不算无关。
他在回程路上采集了一些气味浓郁的植物,别在腰间,找回他们的营地。在看到波本的帐篷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安心的。在对人类不友好的环境中,哪怕遇到的是琴酒,他也会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何况眼前的是波本,更何况还是一个波本以外、抱着某种秘密的波本。这个波本的态度让他感兴趣。如果他们在某个不需要莱伊和波本身份的地方相遇,无论是同事、竞争对手还是仇敌,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会跟他意气相投,还是见面就打,抑或不打不相投。也许是出自卧底身份的那一点谨慎,莱伊能与波本能维持一种单方面掀不起风浪的和平。但在他与眼前这个更加凌厉、粗野、快言快语的“波本”之间,已经没人能伪装成惰性气体了。
帐篷的门拉上了,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里面。他走过去,弯腰拍了拍帐篷顶,并确定这两下足以让任何经验丰富的野外生存家以为是北美灰熊来了。
降谷唰地拉下拉链,就看到莱伊站在外面,额角带汗,头发毛躁,眉骨上还有一个包,状态可离容光焕发有点远。他的表情却像一个骄傲巡视领地的印第安人,手里还拿着什么晃悠的软东西,头皮?
“我找到水了。”莱伊说。原来他要给他水。
“这什么,鱼鳔???”
“是安全套。”
装了一半水的安全套在脸旁边荡来荡去,颇具夏日风情。
“……”
莱伊面无表情,眼神却跟得很紧。
“我有水。”
“多一点不会死。”
“问题的另一个关键是,我不信任你。”
“我如果想在这里干掉你,会选择扭断脖子。”
“是吗,”降谷冷笑道,“那真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了。”
他唰地拉上拉链。感谢帐篷,至少把对方隔绝出视野。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假设对方不是莱伊,而是什么人假扮的,但这个猜想立刻被理性和直觉合力推翻。他太熟悉这个人了,不需要睁眼,只靠鼻子都能判断。反常的莱伊照样是莱伊,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在摸清对方意图之前,他必须确保对方不会先一步摸清自己的底。
可帐篷隔绝不了声音。
“出来。”门上被傲慢、敷衍、无礼地敲了两下。
“你打算往哪个方向走。”甚至都不是个问句,好像他这么说了,自己就必须奉上地图做个展示一样。
“我不想跟你说话。”他说。“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
“你不想跟我说话。”
对方重复了一句,讥诮满满。
“跟我说过话,获得了信息,取笑过我,完成了自我满足,才表态不想跟我说话。”
这个指责没错,他无可辩白。他的态度无论是针对、取笑还是无视,都取决于他自己,成熟的人际关系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任性。一切会导致社会性死亡的原因,仅在面对这个人时冲撞出门且百无禁忌。
降谷零,好好想想,你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为此需要做什么。
帐篷门在莱伊眼前再次拉开,露出一张轻微愠怒,但不至于拒绝沟通的脸。
“好吧。”波本说。“既然你主动搭话,一定是有什么主意了,那就别卖关子了,分享一下。”
“首先,我们都不是来露营的,装备不多,所以首要目标是找到水源,最好是河。”
“这也是我的想法,不新鲜。”
“其次,我们应该分工合作。”
波本不买账地扬起了一边眉毛。
“不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我应该不会考虑这个选项。”
“我可以分给你两天的干粮。”
波本看起来是真的惊讶,连反应都迟钝了几秒。他似乎想说什么,硬生生忍下去了。
“你这是——”
“我愿意这么做,不是因为对你有好感。没有那种东西。”
对方睁圆了眼睛,那其中的色彩忽然让他想到,对方有什么理由需要这种东西吗?
“我愿意跟你合作,只会有一个原因:对我有利。当然,也对你有利。我再怎么厌恶你,都不会影响合作意愿。我认为成年人都懂这个道理。”
何况,自己没有厌恶过对方。但这个信息此刻不是重点,无须言明。
波本咬了咬下唇,从齿缝里挤出一丝冷哼。
“真正需要合作的恐怕只有你吧。你以为我带着全套露营装备,会缺食物?”他朝他放背包的位置张望着。“你才多少东西,就有放上谈判桌的自信了?”
“我最大的自信是,你不可能不关心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很好,表情没有任何异动,训练有素。
“我也许是组织派来跟踪你的,也许是被组织开发的任意门传送过来的,”以咬字撩拨对方,他观察着,“无论如何,我不巧偏偏出现在你面前,一定不会让你感到舒服。如果我脱离你的视线,不好受的多半不是我。”
“组织会让你来监视我?”波本摆出一个哭笑不得的夸张表情。
嗯?接下了话题。
“反套路,或者实在缺人手……不止一种可能性。”
“那如果我同意合作,”对方淡淡的,和他认识的小狐狸样的波本有些出入,让他更仔细地盯着看,“你就不会向组织告发我是卧底?”
“是不是卧底,我讲证据。”
“啧啧,上一秒还在威胁我的人。”
“报假警是犯罪。”
波本从帐篷里钻出来,一点不像受了威胁的样子。他好像突然不再掩饰对莱伊的兴趣,也仔细地盯着他看。
“你这两天跟我说的话,比从我认识你开始到昨天为止都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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