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对方说。“你看到了。”
他的腕表上没有日期,但存储器上有。第一次看到年份时,他无法排除故障或者恶作剧因素相信那是真的,毕竟他都无法确定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需要其他人的确认。在确定自己穿越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后,摆在面前的问题就很多了。
“你是从哪一年来的?”波本问。
“五年前。”
波本捏住他的下巴,端详着。“看不出来。”并评价道。
“现在我恐怕不能说自己是被派来监视你的了。”
和他的故意挑衅一样,波本扯他的头发的行为也有点异常,让他猜想在这个世界自己是否已经不是长发,外加此前的一些蛛丝马迹,都表示波本可能一开始便得知他来自过去。但对方从没提起过这一点。他是否可以继续大胆推断,在这五年间他们发生了一些实质性的变化,也许是关于自己甚至对方的身份,也许是关于两人间的关系,也许是关于其他人,波本不希望他去发掘这些变化,而这意味着发现这些变化不会对眼前的波本有任何好处。他还有可能回到五年前,波本也不希望他带着那些信息去面对过去的自己。
“既然不是冲着我来的,”波本敲了敲他头旁边的地面,“你来干什么。”
无论对方是否真从一开始就发现他来自过去,他都只能假装对方不知道。他不会想在这种地方明确地告诉对方,自己对他心存怀疑。
“我不知道。”
“一片空白地从河里冒出来?”
“我觉得……可能是一种天意。”
“这么巧的事就别推给天意了。”
“但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还是别浪费精力猜了。——能不能先放手?”
莱伊想,他们其实应该都对一件事心照不宣。他出现在这里,有可能是因为五年后的他就在这里,如果是这样,一定不是因为天意。如果是真的奉命跟踪波本,对方之前可能还没发觉。他说不定坏了五年后自己的事。
波本俯视着他,暂时没有动作。也许在盘算自己在这几天中可能无意泄露了多少信息。他其实可以对这点放心。莱伊想,虽然自己暗搓搓地刺探了很多次,但他们毕竟在远离当代社会的地方,仅能通过言语获得的情报少得可怜,且缺乏实证。他只能凭对方给自己的感觉说,五年后的他们的关系依然糟糕。他们之间还多了些东西,不一定是不好的,但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用。他最大胆的猜测源于对方对他并没有敌意——会杀人的那种。甚至在五年前,对他而言也就是上个星期,他还能从对方复杂的目光中感受到隐约的杀意。所以,如果他的身份始终没有暴露,他只能认为是因为他们在合作五年后虽然彼此厌恶,但也已互相习惯。但如果他已经暴露了,那么对方的真身就成了一个有趣的课题。
“我只有一个要求。”波本说。
什么都别问,问了就灭口。莱伊想。
“用敬语。”波本说,放开了他,翻身下去。
然而在他真这么做了以后,似乎是提要求的人更感到别扭,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及时的调整。这可能是有原因的。对方认识他比他认识对方的时间多了五年,五年后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固定模式,而五年前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空穿越真是件有趣的事。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似乎没什么改变,好像双方都不在意,或者假装不在意他们竟然来自相差五年的时间点,反而把它作为一种设定自然地接受了。他收集起包装纸上的雨水,把所有的瓶子补满,剩下的用来洗漱还绰绰有余。他把没干的衣服挂在有阳光的树枝上,重新生火加热最后一些烤肉。与此同时,波本去附近散了个步,回来时心事重重的。
“鉴定一下。”
他从鼓鼓的衣裤口袋里掏出卵圆形的黄绿色果实,一个接一个,放在另一手上。起初手还够用,渐渐就兜不住了,在一个马上要滚下来之前,莱伊及时伸出双手,把他的手捧在中间,延展了置物面积。他便无后顾之忧地把全部摆出来,差不多有八九个。
“我打开一个看过了,闻起来也像百香果。”
“Passion fruit?”
“总之就是那种里面有籽的,香香的。”
“你没尝?”
“我怕死,当然特地带回来用你试毒。你死了说不定就穿越回去了。”
这种语气莱伊再熟悉不过了,五年后的冷嘲热讽只会更上一层楼。可这些嘲讽并不是为了嘲讽。他惊愕地发现对方是在开玩笑。也许是因为找到了富含维生素的认识的水果,还很多,波本心情不错,更松弛了些,在雨后阳光尚清爽的早晨,眼里甚至有吝于出现在唇角的笑。
莱伊切开了一个,闻了闻,是很香,于是吮了一口。波本抱着那堆果实盯着他。他弯下腰,双手抓住自己的喉咙,虽然没有咳嗽或是呕吐,却发出受伤动物一般闷闷的呜咽。然后他跪坐下去,像被人行刺了,只差倒在地上。
“……这么酸啊。”波本高兴地说。
“哈。”莱伊终于开始喘息,并把剩下的递给他。波本接过来,拧开水瓶,把果肉掏出来泡进水里,再把自制的饮料丢回去。
“百香果苏打水,一瓶2000。”
“先欠着。”
他们收拾起行李,又是一天开始了。莱伊甚至有一种错觉,就算走不出这片丛林,他们也能靠收集和狩猎活下去,就像祖先和土著那样。他这几天很少考虑怎么回到过去的问题,在这个早晨过后,他认为这个问题不是问题。首先,他应该是会回去的,也许只需要再跳一次河。就算真的回不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身体上年轻五岁是种优势,尤其在他们这行。
“如果昨晚不下雨,就可以布陷阱了。今天的饭就有了。但如果不下雨,今天的水就没了。——你盯着我干什么。”
走路很无聊,沿途也没什么可看的,这是莱伊为自己不知不觉开始盯着对方找的理由。在约等于静止的丛林世界里,只有对方是唯一在变化的实体。
“在想你真的有30岁了?”
这个波本和五年前的波本就像只是一个人的昨天和今天。昨天的犯罪组织成员,和今天的独行私家侦探——也许是赏金猎人,雇佣兵,甚至某些从属于正规组织的身份。五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外观上的变化,至少不在自己能看到的层次。
“五年前的你倒是胶原蛋白更丰富一些。”波本哼道。
“五年后的我什么样?”
他有那么多下意识想问的,组织怎么样了,调查有什么进展,现在的世界又是什么局势,可惜对方不是自己的人。对方是个长得很好看,本质上却狡诈、强壮、深不可测的对手,虽然脸和波本一样,却比波本危险得多。如果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走出这片丛林,现在的自己不一定有胜算。也许五年后的自己就有能力压制住他了。
“你?”波本愣了一小下,蹙起眉。
能从对方的描述中摸到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我,是胖是瘦,有没有重伤过,四肢是不是还齐全,眼睛还在不在……这种。”
波本本来在他斜前方,略一停顿后反而加快脚步,走到他正前方去了,只留给他背影。
“和现在差不多吧,没听说重伤过,没残疾,最重要的手还在。”听起来语带遗憾。
“哦。”
“性格还是那么讨厌。”
“你是说像现在这么讨厌?”
“呵呵,有过之啊。”
“……”
“自以为是,管得宽,耍帅托大,盲目信人,活该吃亏。”
莱伊困惑地扬起眉毛,这说的是自己吗?就算自以为是是真的,他这么一个满脸冷漠,谨慎行事,低调做人的卧底,能信任谁并吃亏?
“如果连累了你,我替五年后的自己道歉。”他知错就改地说。
波本哼了一声,看来并不买账。对方还能抱怨自己,是否说明他们还在共事?至少不像是敌对关系。自己还在组织里?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我都不想跟你合作。”
“不想跟我合作还跟我共事了五年,一定很辛苦吧。”
波本沉默了。这沉默对莱伊而言却并非代表话题终结。他想不出自己到底会信任谁,这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放过的问题。另外,对方说这些时的语气也与波本惯常的风格有点不同。他说得就像这是个困扰到他自己的问题一样。就像自己跟他是一起的,是同伴。你这个家伙啊,真让人头疼。
说情谊肯定谈不上,但隐隐的某些难以割断的联系,他是感觉到了。不是自作多情。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嗅觉。真想问问五年后的自己,你跟这个对你臭脸却会分给你生存物资的邪恶组织成员之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听到了吗?”
邪恶组织成员睁大眼睛,嘴唇从水瓶口移开。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耳朵小小地动了一下,像某种动物。
“水声?”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噤声,聆听着。
“是你昨天看到的位置?”
“基本上吧。”波本说。“看来猜对了。走吧。”
对方的脚步快了起来,也更加轻盈。还没到太阳最高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枝叶掩映中看到了河流的痕迹。波本几乎是一路小跑加滑下坡去的。他站在河边,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
看了看太阳的方位和河水流向,莱伊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就是从这条河里钻出来的,至少也是上游的支流。这段水体更宽阔,流速也更快,不断有浪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河中更是漩涡重重。上下游目力所及之处都没有看到人工建筑。
波本回头向岸上望了一眼,说:“做个木筏。”
他们求生活动的难度越发大了。
“你有救生衣?”
“充气颈枕行吗?”波本说。
莱伊耸了耸肩。在这种河段漂流,速度是有了,对操作技术要求很高,稍不小心就会翻船,何况临时拼凑的木筏很容易触礁或被急流冲散。
“分头去找材料吧。”莱伊说。
他们商讨了需要的木料的规格,好在岸边就有足够多的树,有些已经倒在地上。莱伊拿着波本给的刀砍下一些马克杯口粗的,虽然总比用折叠刀慢慢磨轻松一些,还是累得浑身湿透。等他准备好一半,波本带着藤条回来了,两人换了手。莱伊开始把木料捆成木筏,波本继续砍树。
莱伊先扎了一个他估计差不多的,便放进水流和缓的地方试了试。他站上去,观察了吃水深度,果然能承重一个人。他把它拖上岸。等波本砍完剩下那一半,再加一些木料负责行李重量,就可以把两部分连接起来了。
“怎么样?”他友好地问候同伴,是因为注意到对方甩了甩手。他知道捏刀的部位会有点疼,这种粗活他和苏格兰一般都不会给波本做。但对方不是波本。
“不怎么样。”波本侧脸的线条一紧,他咬了咬嘴唇,扬起手臂,一根粗枝应声而倒。“木料够了。”
当他们两个人开始一起做一件事,效率似乎不止翻倍。几乎在眨眼间,木筏就做好了,又是一眨眼,波本和行李已经在木筏上了。莱伊又向下游望了一眼,摸摸背包,掏出备用的小指粗的绳索来。
“我们需要做个保险措施,以防万一。”
对方没有回答,但伸出了脚,表示他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蹚进河中,一边感受着水流,一边把绳子系在对方的脚踝上。小麦色的皮肤细腻得不像男人的,虽然骨节确实属于雄性,却像少年般单手握住还绰绰有余,让人心生怜惜。这种地方太有迷惑性了,他想,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会因为外表的精致而低估这人的武力值。
莱伊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脚踝上,如果不是留出了足够二人活动而互不影响的长度,他们就像是古代的某种囚犯。他们把鞋背起来,光脚站在木筏上,解开了把它系在岸边的藤条。木筏顺流而下,速度还可以接受。他们各拿着一根长枝,小心地调节方向,留意着各种可能不期而遇的东西。在这样漂过100米后,他们已经掌握了技巧。
“不要走动了!不然我还要帮你保持平衡。”
莱伊收起了刚抽出来的自制鱼叉,压下想把它扎进脂肪肥厚的鱼背上的狩猎冲动。
这样顺流而下比他们在林中跋涉快多了,除了暴晒以外似乎没什么缺点。遇到平缓的河段,他们甚至能坐下来休息一会。但他们都明白,这种旅行方式不可持续,不需要渐渐加速的河水来通知。
“什么情况?”
昨夜的暴雨推高了水位,在让木筏不至于到处磕碰之外,也让支流汇聚的下游水流更加湍急。
“该进入紧急状态了。”莱伊把水瓶放回背包,重新拿起他们的桨来。
河水越来越急,其下是无数涌动的暗流和漩涡。他们小心地试探着河底,木筏在河上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他们仅仅是上面的两只蚂蚁。
“看远处,”波本说,“那是什么。”
波本能看到的东西,莱伊只会看得更清楚。“哇哦。”他没什么情绪地答道。
“你想弃船?”波本问。
“你想留着?”
“努力把这东西划到岸边,应该办得到吧——”
一个浪头打掉了他的尾音。他把被水打湿的头发撸到脑后,手捂住嘴,弯腰放低重心,凝视着远方河水消失的那一线。“——我收回刚才的话。”
在乱流的推挤下,他们不得不勉力保持平衡,但光滑的树皮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当下一股急流撬起木筏后侧,站在前面的波本脚一滑,掉进了仿佛恨不得把木筏揉碎的水流中。
失去了平衡的木筏顿时翻了过去,紧接着掉进水中的莱伊反手抓住木筏边的藤条,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脚踝上的绳索一紧。他向四周张望,看到已经被冲到远处的波本正在奋力向倾覆的木筏游来。
大约还有200米,这条河就要冲下山崖,变成瀑布了。
几个大浪又把对方往下游推了推,绳索始终在紧绷和放松间交替。他们都明白眼前要做出的决定是什么。他们是救不了船的,能自救就不错了。
“解下来。”莱伊扯了扯把他们系在一起的绳索。波本没有问一个字,转眼间就抛给他绳索的另一头。
“别让我漂走。”
他简单地吩咐过,便放开了双手。波本分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两个人被打着旋向下奔去的河水推得跌跌撞撞。莱伊从身后抽出自制的弓,把所有的箭捆在一起,绳索系在箭尾上,搭箭上弓。
“够长吗?”波本在身后问。
“我猜……够了。”
仿佛一切颠簸摇荡都不存在,手指在某个只有射击者能够掌握的时刻倏然松开,箭束安定地向岸边的树丛飞去,哗啦啦地穿过树叶,完美地卡在树枝间。他拽了拽绳索,评估了结实程度,然后开始对抗水流,沿着绳索向岸边爬去。
他爬向朝河面伸出的一根树枝,那是岸上离他们最近的东西。他迅速地抓住了它。波本在他身后,紧握绳索,于是他向他伸出手,等待着,攫住他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这边拽过来,然后下意识地单手一把抱住了。
他们看着木筏飞快冲向悬崖,接着便消失在那里。无论是被水冲散还是被拍在岩石上粉身碎骨的声音都被水声掩盖了。
“喂。”
这个声音是从他胸前传来的。它当然要从那里传来,因为是他把发声体牢牢压在那里的。一个碳基的、美丽的、不友善的、有着敏锐的探测器和充满弹性的机体的发声装置。他能以最直接的方式感受到对方运转的核心——它在他右边胸口有力地跳动。
“你抱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老弱病残。”
对方不悦地一把推在他侧腹上,挣脱了他的保护,抓着岸边的石头爬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同为男性、能力相当的一个人抱在怀里,他不需要这么做,对方甚至不需要他伸出的手。可见这不是理性的判断,他只是想做,就这么做了。当你做了想做的事,一个必然结果就是感到满足,没错,把对方抱在怀里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是满足的,虽然那感觉一闪而过,混进成功脱险的庆幸里。他在理智上已经做出对方是敌人的最坏打算,行动上又视对方为同伴,而潜意识呢?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失去了刚制成没多久的交通工具,这虽然令人沮丧,但他们毕竟还是成功移动了几千米,这在丛林里至少需要近两个小时的跋涉。而且有了经验,就算休整一会后重新做一只木筏,也只会更顺手。
他们在跳船的地方探查了一圈,决定步行绕下山崖。落差不算大。他们再次来到河边时,却发现刚刚被冲下瀑布的木筏就卡在下游的几块礁石中,竟还是基本完好的。
“我们的船。”
降谷在几个音节后想起自己不该这么兴高采烈,硬生生吃掉了句尾的感叹号,让这句听起来仅仅是镇定地指出了一种现象。只是,“我们”这个说法还是让降谷不太爽。
他看到莱伊笑了,像河岸上升起的焰火忽然点亮一个黑暗的房间。“我去把它拖回来。”
“别被冲跑了。”
“多谢关心。”
“我说的是船。”
对方跳走了,留下他一个人抱着这句没什么效果的回击,像颗扔不出去的炸弹。瀑布下游的河道要平缓一些,莱伊横渡河面,抱住了卡在对面的木筏,试了试捆扎是否还结实。不太行,于是他爬上对岸,向降谷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他要在那边修好船再过来。
好吧,降谷向对岸比划,就在这里午休。
时间已经接近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直射在河面上,波光刺眼。降谷在河边生了堆火,换下湿衣服烘烤。莱伊在对岸分拣藤条时,他砍下一些速生枝条,做了一把极简的三腿躺椅,并在一根树枝顶端固定好大树叶,成为搭配的遮阳伞。这些方法是以前和好友们去无人岛上探险时学会的,不是第一次,因此做得很熟练。他一边观察着莱伊的手速,一边用更快的速度做好这些,当对方终于抬头来看看他怎么样了,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墨镜倚在躺椅上乘凉吸百香果的游客。对方脸上的表情让他非常满足。幼稚吗?随便吧。
给我也做一个,对方恬不知耻地比划。
他想了想怎么回复,太麻烦了,就给了对面一个中指。他最后一次做这种动作,也许就是在那次探险中。多少年来,他都不再有可以比中指的对象了。
莱伊摇了摇头,把两根手指放在唇上,朝他挥了挥。简直好像以德报怨。于是他比出一把手枪,胡乱朝对方挥舞的方向打了几下。噗。噗噗。
莱伊比划着:我给你抓鱼。
来啊,降谷用动作说话,有本事你抓。
声音之外的语言给他们的交流带上了混沌的夸张,只传递基本信息是不存在的,每一个口型都像在咏唱,每一个挥手都像在发动攻击。问题的关键在于,交流的一方根本不是严肃的。莱伊完全没有笑,却全身上下写满了“我在玩呢”。这似乎是降谷在全身写满“我要杀了你”也不能够抵消的。
五年前的赤井是这样的人吗?五年前的波本也不是现在的自己。在完全掌握了对方的底细,发生过那些纠葛,也曾恨到入骨,最终归于尴尬的表面平静之后,遇到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个从现在的视角看白纸一张的对方,他居然会产生一丁点的怜惜。也许这就是他对他生不起气来的原因。无论是挑衅、试探还是骚扰他,五年前的莱伊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孩子。那些他已经感受过的纠结与煎熬,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信心满满的对方一头撞上,他甚至可以抱歉地看一眼表,冷酷地宣布对方还剩下多少时间。
此刻,这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刚从对岸游回来,顺手脱掉湿透的上衣,抓起他的自制武器,回到他系在岸边的木筏上。他拿出一个看起来像标枪的东西,在手里掂了掂。正午的烈日像一盆铁水,倾倒在任何敢于直面它的人身上,降谷已经可以预言那身肌肉不错但略显苍白的皮肤在晚上会如何又红又痛。
莱伊凝视着水中,一动不动。降谷在阴凉里看他猛然朝水中投出鱼叉,一次,两次,三次。这件事可能是挺难的,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他朝他挥动鱼叉,一条不大的鱼在顶端挣扎。
扑通。那条鱼在他展示成果时挣脱了鱼叉尖端,掉回了水里。降谷眯起眼睛,假装没在笑。
但失败对这个人的影响似乎始终很小,也可能是因为他脸皮太厚。莱伊甚至连惋惜与自嘲都没有,专心盯着鱼逃回水中的位置。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向降谷挥手。
降谷假装没有一直望着对方,而是被夸张的动作唤回了注意力。干什么,他说。
别下水了,莱伊说,然后比了一个不太好猜的手势。
那是什么。
莱伊举起左拳,接着调转方向表示它沉入水中,他的右手吃豆人般从远处一开一合地向左拳接近,略一停留,五指张开,开始嘎吱嘎吱地啃噬它。
食人鱼?降谷向他喊。
莱伊点头。会被血味吸引来,刚才掉的鱼就被吃了。我们落水时没遇到也算幸运了。
降谷眯起眼睛,放下吸空的百香果壳,拔出手枪来。
你说我现在是打死你,还是乱枪打到你不得不跳进水里?
莱伊遥遥地看着他没有笑意的脸,说,你现在给我做一把躺椅。
降谷起身去拿材料,回来时刚好看到他把又一条鱼拖上木筏。等对方拎着三条鱼乘木筏回到河这边,他基本算完工了。
“拿去吧,祝舒适。”
莱伊接过那只筐一样的坐具,看了看,没有异议,把它扣在一旁坐了上去,开始刮鳞。
降谷搭好了烤架。他在某个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瓶盐。这种珍贵的东西虽然需要省着用,事到如今也不用留着了。他把它抛给莱伊。后者伸手接住,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降谷跷着脚,看着莱伊剖鱼,去内脏,仔细地抹盐,洒上百香果浆,加上他在林中找到的不知道什么香料叶子,悉心地烘烤着。他对食物和丛林中一切的兴趣并非出自简单的口腹之欲。降谷从未知道这个人对世界有这样的好奇与热忱,这让他想,那个成天靠烟酒咖啡生存连衣服都不在意的家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是已经被五年时光磨平了,还是自己无缘得见而已?
他们分享了肥美的烤鱼,难得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却轻松自然。在确认自己穿越了五年后,莱伊看起来反倒更加安心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降谷忍不住总想,然后不知自己该怜悯还是羡慕对方。站在上帝视角看你认识的人的过去形态,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机会,老实说挺奇怪的。他们相距不过一米,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吃着同一条鱼的肉,甚至触碰过彼此,却感觉像站在并肩停靠的两辆方向相反的列车上的人。隔着玻璃,他们能看到对方并交换信息,但注定会相向而去。
仅仅从这一点出发,他还有点想念赤井。自己同时代的那个。其实不用特别指出,他想到、提到的那个,永远是唯一的那个。是他的对手,但并不是敌人。在确定是五年前的对方穿越来后,他也想过现在的对方是不是回到了五年前。关于这个问题,他第一个念头是对方要去搞一顶假发。第二个是对方掌握了自己的身份,过去的自己说不定会被要挟。第三个,他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对方是否有可能改变景光的命运。
他知道这种期待是没骨气的。为了不影响一起工作的其他人,他和赤井确实谈过这件事,他说,我理性上理解你,但感情上不能原谅你,怪命运吧。说到这里时他被自己噎了一下,命运这个词太感性,太虚弱,轻飘飘地把责任推卸干净,怎么听都不是他会说的。……总之,一个有骨气的自己不该再去指望一个自己已经不打算原谅的人。
他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依赖和憧憬对方,不想承认也没用。
他们熄灭了火堆,把遮阳伞和躺椅留在岸边,掩埋了鱼骨和果壳,只带走行李和无机物垃圾。他们商量好轮班掌舵,降谷躺在木筏上,戴起墨镜。日光灼热,木筏慢慢地顺流而下,随波轻摇,没人能在这种地方逃脱睡神的魔爪。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虽然没想睡着,却自动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食人鱼变得巨大化,它们爬上岸来,一条条都长着人腿,嘴上发出割草机般的声音,追着他和莱伊。他们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利用起这片丛林里一切触手可及的工具,对这群怪物大开杀戒。这个梦让他入了迷。与一般噩梦不同,它让他感到自己才是控制者,他快得像猎豹,跳起来像袋鼠,试了试还会飞。想杀哪个,怎么杀,甚至怎么让它们自相残杀,都由他全权决定。墨绿色的血/浆让这更像一场猎杀游戏。他说,烦了,来点新鲜的,就会冒出把壳拍得咣咣响的蚌和触手系的章鱼——它们生活在河里吗?无所谓了。还有巨蟒。他正奇怪为什么多嘴的莱伊在梦里从未说话,转头就看到同伴?嗯,同伴抓住一条鳄鱼的尾巴抡过树梢,对他微笑。微笑的莱伊是陌生的,但也让他心里痒痒的。在他的梦里,对方的存在感稀薄如NPC,但他知道,在自己想看到对方时,他总会在那里。
这沉默也太久,他就知道不对,转头一看,果然睡着了。莱伊扬起眉,消化着这个事实。在他们自制的交通工具上,环境变化莫测的河道上,最重要的是在自己这样一个不可信任的对象旁边,这个人进入了不设防模式。这当然不能说明对方信任自己,也有可能是在无声宣告“你对我没什么威胁”,但结果就是,自己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感到愉悦,不能说仿佛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独自对着电脑工作时身边睡着一个人,这种体验他几乎没有,那就一只猫好了。
岸上有些家伙不甚友善地看着他们。是某种巨蜥。这不禁让他想起他们烤完后没几口肉的蜥蜴。他从背包里拿出吹箭,对准一条看起来巨大的。
片刻后,他放下了自制武器。
“怎么收手了,猎人先生?”
莱伊重新拿起吹箭,嗖的一声,箭矢笔直地射入岸边的树丛,空荡荡地扎入柔软的泥土。
“没必要多这口肉,”他收起武器,“打猎只是为保证最基本的蛋白质。”
“这话竟然出自一个专业取人性命的人之口。”波本从木筏上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工作做多了,不外乎两种结果,麻木或者PTSD。”
“哈哈。”
“所以要给自己一些机会复习如何敬畏生命。”
莱伊平淡地说,把控制方向的长竿递给对方。他在木筏上坐下,想着这是自己第几天没碰到烟,是不是可以就此戒了。
“……想抽烟了?”
“没想到你还会读心,失敬。”
“只是会读脸而已。你犯烟瘾的时候就是这张便秘脸没错。”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却没有尴尬或者必须说点什么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掉进水里就能穿越回去。”波本收回长杆,把它撑在木筏边缘,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想表达在我刚才落水的那一瞬你是如释重负还是依依不舍?”
怪了,莱伊在想象中给了自己一拳。他发誓自己之前没那么喜欢跟波本说相声的,而且现在也不再有言辞试探的必要。可能因为这个人比波本戳起来更有趣一点。
“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波本拨开他无形的手指。
“嗯……”
“我在严肃地考虑你的将来,”波本听起来的确没有随他起舞的欲望,“比如,你回不去的话我该怎么处置你。”
“好大的口气。”
“Finders, keepers罢了。你真觉得你能无缝融入未来世界扮演五年后的你?他回去扮演你可能还容易点。”
向前穿越太吃亏了,这点无法否认。
“按理说,你通过水实现了穿越,也该通过水回去才对,漫画里不是这样的吗?”波本嘀咕。
“还有可能需要实现若干愿望才回得去。”
“都什么啊……现在的青少年文化。”波本抽出长杆,朝水里捅捅。从声音判断,莱伊觉得他应该是在玩食人鱼。他把长竿拔起来,顶端果然咬着一个。
“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想过到五年后来看看,”莱伊说,“五年后的我就不知道了。”
波本揪着尾巴拔掉那条鱼丢回水里,对着牙刮过树枝的刺耳声响皱眉。
“或者你们需要同时接触水,”波本继续列举,“或者至少你们中的一个接触水的地方存在一个传送装置,虫洞之类的……”
“你想他了?”
“啊???”
转过来的脸上写满“你在用什么外星语言侮辱我”的表情,足够让他相信对方真的很讨厌五年后的自己。但是,在意和挂念也是真的。他不禁对那个自己肃然起敬——怎样的人格魅力能让人又讨厌又在意?看来这五年真让对方对自己产生了PTSD。
“我只想知道他死没死,还打不打算回来。”波本用长竿敲了敲他们的船边。“如果以后再也看不见他,我可要放焰火庆祝一下。”
“这么深远的仇恨,我得好好记住了。”莱伊受益匪浅地说。“我如果回去了,可要努力改善一下我们的关系。”
“啧啧,穿越让你的脑袋也坏了,人格也变了啊。”
这是他根据对五年后他们之间关系的观察而做出的调整。换句话说,他发现五年后的波本是自己那时生活中的关键人物,那么他就不会再把他看成组织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卒子,更别说他本来就对这个小卒有点好奇。
“我觉得,他可能也挺想你。”
“……”
“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来说。”
“……你是不是太闲了,不然还是你来掌舵???”
莱伊笑着躺了下去,枕着背包,望着天上流动的云团。这件事的真假很重要吗?对方这么在意这个问题,恰恰说明这是个问题。那么能让对方如此在意的五年后的自己,会因为让对方在意自己的某些原因向对方回以相似的在意,可能性不低。
他没有继续撩拨对方,对方也就留给他一个冷硬疏离的背影。当他无聊到吹起口哨,对方突然说:“能点歌吗?”
“点。”
“君之代。”
“……让我想想。”
“不用想了,跟你开玩笑。”
“现在有什么爆红的新歌?”
“这五年里?那可太多了。”
“你可以教我。”
“……所以现在变成我要给你唱了?”
“那也很好。”
“我现在把你推下去更好。”
非常有趣。他们几乎可以不用脑子,熟练地拌嘴了。在这里生活一个月后,他们如果哪个都没死,也许会发展出一段战友、损友甚至密友的情谊。他想看看对方对这个观点有什么反应,就说了出来,做好准备经受又一次暴风雨。
“也许吧。”波本的反应却淡得出奇。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捡到一个皮球都能当成心灵伴侣。”连这么说的时候都没有讽刺的味道,是实话而已。
“如果我在普通的生活里也能喜欢你,才有点意义吧。”
莱伊想,在普通的生活里被波本或者对方在组织以外的身份喜欢,听起来有点令人神往。
“……”
“……吹错音了!”
“抱歉,国歌类的我都不太熟。”
“……住嘴吧!”
这就像一个意料外的长假,被怒吼、玩笑、鬼胎和新发现填满。他们漂了一个下午,其实速度不比步行快多少,也未必节省了体力,但胜在有趣。用几根圆木为工具实现了一天份的交通,这件事拿出去说也特别有面子。当太阳西斜,某一刻,波本打开手机不知道看了什么,说:“准备上岸吧。”
他们找了个开阔的地方,把坐了一天的木筏拖上岸,像对待好兄弟一样摘掉它身上的水藻,开始寻找扎营生火的材料。
火生起来了,帐篷搭好了。莱伊拿着几个陷阱走进附近的丛林,回来时带着一些看上去还可以的果实。降谷正站在岸边一个风景不错的高处,对着脚下平缓的河道沉思。想着想着,他解开腰带。
“晚餐想吃什么?”
这个问话怪怪的。当他们一起出任务时,莱伊也不是没去买过吃的,也不是没问过类似的话,虽然有时候只是在问过景光后随手向自己一指,仿佛人际交往的基本礼节抵不过他天大的懒惰或冷漠。
但更怪的是,对方走到他身边,也解开腰带,和他一样向河面发射。这种事当然是射得越远越好,尤其在身边有同性的时候,不啻为一场押上面子的比拼。降谷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对方是来挑衅的,而且吃准了他没有赢面。
比他大,比他远。他妈的,好在他快。
他迅速收起武器,趁着对方沉迷于胜利之时怼了他的腰窝一记。莱伊发出了一声闷哼,让他开始幻想自己接下来一脚把他踢进河里怎么样,能不能换赤井上来。
“还吃鱼吗?”
“尿味的?”
“非要这么说,”莱伊系好腰带,“我们呼吸的空气也是尿味的。”他跟着降谷从那块石头上跳下。“以及随便两个人都在通过空气接吻。”
降谷非常确定,对方在以抬杠的方式开玩笑。不是为了驳倒自己,或者示威,只是在闲聊。莱伊本可以回答“我去上游抓”或者“那看看陷阱能捕到什么”。他曾经读到,社会化的男性间互动的核心是确立等级,获得关注,而女性和异性间的互动倾向于发展人际联系与亲密关系。因此,前者强调提供信息和解决方案的能力,后者则会通过讨论细节来加深联系。他当时觉得这种理论虽然不乏正确性,但已经有些过时了。
“那就去上游抓。”
莱伊打了个响指表示可以。这又让他想到,那个理论还说过,男性间确立等级的方式之一便是分出命令者和执行者。听从另一个男人的指令是一种耻辱,除非已经存在等级之分或敬仰之情,这就是为什么波本支使莱伊时,莱伊会给出消极的反应。至于莱伊对他那个时代的波本和对自己的不同态度,降谷也感到不可思议。短短几天而已,就像把一头狼驯成了狗。虽然五年前的赤井在他眼里是青涩了点,他也无法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
不过对方至少是一个伴,让他在这几天不至于独自面对自然。他心情复杂地想,自己要感谢对方的这一点。
他在火上架起小锅煮开了河水——同样是去上游取的。天色已暗,能看到河中偶尔划过一对幽幽的光点,是凯门鳄,附近应该有他们的巢。受体型和食谱所限,这些家伙对人类的威胁不大。当莱伊扛着鱼从远处走回营地,降谷问他有没有看到鳄鱼时,他的反应是想知道它们会不会比巨蜥更美味。
“会吃不完。”
“嗯,那就不要浪费了。”
他们一起收拾了鱼,串在火上烤。火星噼里啪啦升上天空,渐渐变成垂落满头的星星。降谷把鱼头放在小铁罐里煮成汤,算作第二个菜。没有其他容器,两个人轮流吹着热气,喝着汤,像战壕里分享同一瓶烈酒的陌生士兵。丛林的夜晚在一些不知名野兽和禽类的叫声中显得安详静谧。
晚餐后集体揉肚子表示满足的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依然只是一种舒适的存在方式,完全与尴尬无关。直到莱伊宣布,他要去洗澡。
“去河边?”
“嗯。一起?”
“尿澡。”
“……就别提这事了吧。”
降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不是微笑或讥笑,他笑得很大声。
“好吧,那探讨一下你被什么东西吃了或者咬掉一块的可能性。”
“很大,”莱伊摸起下巴,“所以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我洗的时候你拿火把和鱼叉保护我,然后我保护你。”
“我干吗要看你洗澡。你暴露狂吗。”
“你看的当然是我周围的水域。”
降谷把鱼骨埋起来。“你这是把生命安全都交到我手里了?”并宁可信任一个另有打算的人,也要洗澡。
“只是个提议,”莱伊大度地说,“我也可以一个人去或者放弃。”
“那走吧,带上你的宝宝洗发帽和小黄鸭。”
他们点了一根火把,走到系木筏的地方。降谷跳到木筏上,在河面上挥舞了一圈火把。莱伊脱了衣服,坦荡地走下水去,小心地前进,在水深及腰的地方停下了。
“速战速决。”降谷说。
两分钟后莱伊走出水时看起来确实什么都没少,也没多。他拧着头发里的水,像原始人一样对自己的赤裸没有丝毫不适,降谷把衣服扔到他身上,他才接住并开始穿。
“换你了。”
“免了。”
降谷神奇地变出一个薄薄的尼龙饼,展开是个桶。他在河里打了一桶水提回去,架在火上加热。莱伊亮晶晶地看着他。
“看什么?”
“看你怎么洗澡。”
虽然是同性,但被人盯着洗澡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被人盯着干什么都是一样。他可没有对方那么厚脸皮。
“有这个时间,还不把你的床搭起来?”
莱伊露出一种意外的神情,用手指爬梳头发的动作都停了。
“怎么?”
“蚊子很多。”
“你那天被咬了也没死。”
“鳄鱼可能半夜爬上来。”
“只要火不灭,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能下雨。”
“没看到云啊。”
“现在有点晚了。”
“所以你怎么不早点呢。”
降谷在肚子里快笑死了。一个幼稚的、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莱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这家伙脸皮虽然厚,却也没厚到能直接说“就让我再挤一晚不行吗”的程度。可见他还是有些不容小觑的尊严。看年轻人吃瘪太有趣了,还有点可爱。
年轻人灰溜溜地去找搭窝的素材了。降谷这才咧开嘴,无声地被对方的狼狈取悦。他把水烧到合适的温度,脱掉衣服,打湿毛巾,仔细地上下擦拭,最后拎起折叠桶,从头上淋下。到了这时,他才透过刘海和水幕,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莱伊这时的眼神让他回忆起对自己而言的五年前。他不记得那时对方是否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无论是表情、行动还是仅仅是身体。既然那时的自己一向很关注对方的举动,那么不记得就说明真的没有过。
他没有理睬他,径自擦干身上的水,像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正常地穿好衣服,愉快地吐出一口长气。
“要帮忙吗。”
对方已经搭好了一个架子,打算做加固并铺上叶子。“不用。”
降谷就在一旁看他做床。在经历了几天的丛林生活后,他已经很熟练了。如果给他足够的工具和一个月时间,他应该可以造一座基本设施齐全又能住人的村庄出来。
“那我回去了,晚安。”
对方没有回答,可能确实不太开心。
降谷回到帐篷里,转眼又出来了。“哦,我突然想起来。”他摇了摇手上的一个喷雾瓶,把它丢给莱伊。
“原来你一直有。”莱伊抹了一下额头,说。
“好了,没有蚊子了。”降谷说。“做个好梦。”
“谢谢。”莱伊看来已经无法再生气了。
远处的丛林里一片漆黑。除了从云层中渗出的一点星光外,就只有快燃尽的篝火发出低调的光。降谷带上需要的一切东西,查看了定位装置,显示需要步行半小时左右。他钻出帐篷,看了看他所谓的旅伴。莱伊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于是,他没有再耽搁,轻手轻脚地沿着与河道平行的方向离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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