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私设比如射手x狮子
6
清晨5点,夜色仍未散去,只有咖啡的香气宣告又是一天起始之时。
“另外,涉嫌盗用客户隐私的楚塔洛用自己名下的借记卡在红杉城取出两万美元,此后便消失了,也没有出境记录。不排除使用假身份出境的可能。”
“事情好像比想象中复杂一些。”
“是。”
“但表面上看来再复杂再自相矛盾,也一定会有且只有一种内部逻辑可以给表象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没错。”
“喂FBI,你还没睡醒?别只知道附和我。”
“我在等服务生神探接下来的指示。”
“大早上就想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吗?”
“乐意奉陪。”
降谷挖了他一眼,在一刹间与那种淡淡的、温柔的、略带兴致的注视相对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注视已经有一阵了,它有与肾上腺素相似的作用,会煽动他,让他更有表现和演说的欲望,与此同时却又让他不安——并不是恐惧,更接近躁动。
“看起来是A要杀B,行踪不明的C也要杀B。有可疑人士D听到了A建议B控告C,继而暗杀对象从B变为A。”
“在你的刻意引导下,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A和C是一伙的,但出于什么理由起了内讧,C感到受威胁,决定先干掉A。”赤井开始像一个积极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一样殷勤配合。“不过这不代表B就脱离危险了,C可能是在给他下马威,也可能还有其他同伙,比如D。”
“为什么要强调刻意?”
“因为,降谷君,在已知条件不够充足时就开始归纳因果关系,其中必然有大量想象和附会的成分。”
“在贵国调查机构提供充足条件补完事实真相之前,除了想象似乎也没有其他方法。”降谷向他探出头去,用挽起袖口的手臂撑着下巴。“假设A有动机谋杀B,那么至少有两种可能:买凶杀人的是A,C入侵A的账号改动了指令;A在幕后指使同伙C在网上寻找杀手,C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反水了。”
“想象得够充分。”
“贵机构拥有悠久的跨境调查历史,想必理解索取与分享的平衡关系,因此我们非常希望FBI能提供一些对公安开展工作有价值的信息。”
“如果有关于梅恩格特的人际关系、他雇凶刺杀费什曼的可能动机和楚塔洛及其同伙的新线索,我会在保密规章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协助公安工作。”
降谷想笑。他们几个小时前还在床上以一种与工作格格不入的方式开小差,现在又一本正经地坐在桌边用外交辞令探讨和交涉重要信息,宛如一个专案组内不同势力的领导人。但他没笑,行云流水般的角色转换本来就是他的长项,他没想到的是赤井貌似也很熟练。
“我这边的新消息是,通过边检排查,楚塔洛确实在上周入境日本,使用的是假身份,我已经让人把护照信息交给你们同事了。但这一身份没有登记住宿的记录,不排除使用其他身份证件的可能。关于咖啡馆里的那个人,目前没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在本地开展调查注定需要双方合作,因此虽然要求是FBI提出的,最终还是由公安和警方执行的。降谷把T恤从头顶扯下,换上昨天的衬衫,扣好扣子。他穿戴妥当,重新坐回沙发上,喝掉已经凉了的最后一口咖啡。
“他显然具有不错的反侦察能力,全程没有被监控捕捉到可辨识的面部,使用的也是小面额现金。戴着透明手套,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如果整条街都没有监控死角,我们应该能掌握他在走出酒店后的去向,很可惜,他知道该怎么消失在图像记录上。”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不是楚塔洛。”赤井说,仿佛是他做的调查。
“外形不符。除非是楚塔洛的帮手。”降谷抓了抓刘海,垂头认真地看着某处。“然而我有一个问题。”
“说说看,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假设真是楚塔洛的报复,他为什么不在美国下手,一定要飞到太平洋对岸来?同理,如果梅恩格特想干掉自己的创业伙伴和企业合伙人,为什么也要等到在海外出差的时候?”
“有可能是因为更容易逃脱。”
“啊?”降谷的眼睛眯起来了,“你是瞧不起日本警方吗?”
“事实而已,”赤井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来,在指间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点燃,“费什曼与CIA关系匪浅,美国情报机构的监控网更是把全国公民置于合法与非法的显微镜之下,不管刺杀成功与否,想全身而退是不现实的。”他把那根烟立在桌上,期待地看着它,仿佛那是一架即将发射的火箭。“但在国外就不一样了。从人手、信息获取、沟通方式、体制到文化差异,处处都可能对调查形成阻碍。”
“这就是我会在这里跟你废话的原因。”降谷站起身,伸出一根食指点点脚下,不耐烦地俯视着他。“专门来消除阻碍的。”
“那可真是多谢了。”
“先回去了。”
“这么早。”
“给今天份的保安工作做点准备。”他冷淡地回答,弯腰从床上捡起早已没有温度的眼罩,丢进垃圾桶。赤井也起身,跟着他向房间门口走去。
“降谷君。”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时听见他在身后唤自己,语气中的一丝变化让他皱起眉头,转身问“还有什么事”。
啾。
像被抽干了脑中的氧气,一瞬间除了呆滞没有其他反应。一个不带烟味的啄吻,正因为不带烟味才像幻觉。
对方赶在他的反射弧做出常规应答前靠在门口墙上,含笑说:“路上小心。”
“……你耍我?!”
“只是觉得你穿好西装离开这样……”赤井无辜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像一个经典情境,忍不住想实践。”
“该死的美国人。”
“你是不是该说‘我走了’之类——”
“我走了,会回来把你的鼻子打歪的,不用谢。”
赤井愉悦地帮他打开门。
两个半小时后,他们果然再见了,只不过不是降谷回来。他拉开门,看到有人一脸期待被打歪鼻子的表情站在门口。
“有何贵——什么新发现?”
从条件反射的敌意到有意识调整过的客气,一个反映态度转折的过程,看似自然。但从波本开始认识这个人这些年,赤井比谁都清楚他所谓的说漏嘴有多少是真的。
他抬起视线,越过问话者的肩膀,看到一个脖子上搭着毛巾,手上拎着洗好的眼镜,狐疑地从降谷身后的卫生间里走出的风见。房间里影影绰绰还有其他人。降谷换了一件衬衫,但还没打领带,解开第二颗扣子的领口露出结构精巧的锁骨,头发像亚麻一样浅,眼睛像深冬的晴空一样灰蓝,不愉快的脸比选美小姐的微笑还要甜,仿佛一间大学男生宿舍在面对查大这是码麻的管理员时推出来斡旋的那个最人模人样的看板。
“还没有,等着被你发现。”
“你最近说话非常让人火大。”
“还有十分钟费什曼就结束晨泳了,”赤井说,“他在早餐前有半小时空闲。”
他们抵达时,费什曼正靠在落地窗边跟妻子和小女儿视频。孩子还很小,口齿不清地嚷着要爸爸抓一个活的忍者回来养。
“好的,好的,爸爸明天去给你买玩具……今天还不行,今天是工作日……就像娜佳要上完舞蹈课才能吃覆盆子派一样。”
“费什曼先生,”降谷说,“抱歉打断你了,但你得离门窗远一些。”
“对不起,我忘了。”费什曼走回房间里,对着摄像头说:“晚安,亲爱的,晚安,小打嗝精,在梦里用魔法指挥爸爸买你喜欢的玩具吧,明天我们看看它灵不灵。”他关闭那个降谷从未在网上见过的视频应用,迅速收拾起蠢爸爸的角色,回到大洋此岸的现实。“有什么消息吗?”他左看看右看看,“你们看起来很严肃。说吧,只要不是董事会选了一个七肢桶并打算炒掉我,我应该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梅恩格特有动机谋杀你吗?”
费什曼张开嘴,舌头跟着眉头颤动了两下。
“你们在怀疑他?”他的脑子无疑转得很快,“可他才是死掉的那个,你们不如问我有没有动机杀他……天哪,我觉得我的动机都比他多多了,他是那么讨厌的一个混账。”
“那你认为其他人是否有渠道使用梅恩格特的银行账户?”
费什曼露出了一个滑稽的表情,他轻飘飘的无奈属于一个早有准备的人,“我可就在这儿抓到你们了”,他的眼睛这样说。“先生们,”他并没有掩饰那仿佛是巫师对麻鸡的一点微小的怜悯,“在我们这行,防范机制只不过是一道题而已。它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被人解开的,区别只在于大家默认不会出手去解而已。这毕竟是一个把人为约定称作定律的行业。”
“我们明白,”赤井平淡地说,“那换一个问法。你跟梅恩格特有任何矛盾或不和吗?”
“如果在工作中也算,那就太多了。如果全世界的公司决策层都要因为工作中的争议互相残杀,人类清洗计划应该会超前完成。”
“费什曼先生,”与前倾的赤井不同,一直沉默地向后靠坐的降谷忽然开口,“你可以先看一下到目前为止的证据。”
赤井接收到他递来的眼色,便领会了他的意思。梅恩格特可能抱有的意料外的企图将费什曼置于一种应激反应中,他们得让他冷静下来。
3分钟后,费什曼冷静下来了,或者说他开始消化某些不太容易吞咽的事实,而不是把它们喷得到处都是。
“你刚刚说工作中的争议,意思是并没有私人恩怨?”
“至少从我这边看,没有,”费什曼说,清除了那一点感性色彩后,他表现得仿佛一个分析着事不关己的证据的FBI探员,“我们在工作上配合默契,彼此信任,但私下并不熟,我是说,你会看到我们两家像普通的公司高层一样相约烤肉、滑雪,但那也只是为了方便我们讨论工作,而并不建立在互相欣赏的基础上。不够熟的人是不会有恩怨的。谁睡了谁的老婆,谁的儿子搞大了谁的女儿的肚子,那是电视剧。”
“工作中的争议有哪些?”
“他想推进的项目我不同意之类。”
“什么样的项目?”
“我之前提过的那个,”费什曼有些困扰地说,“具体内容与这次的事无关。CIA让我填了一份协议,说涉及政府和公民隐私的内容要全权交给他们处理。”
呵。
赤井回头扫了一眼降谷,后者并没有掩饰眼神里那丝愉悦的嘲弄。
——瞧瞧,FBI跟CIA在抢地盘。
——让你见笑了,降谷君。
“你的反对让他主导的项目无法推进?”
“你在暗示我他会因为这种事干掉我吗?”费什曼摸着下巴,那里甚至还有一颗痘,他睁圆眼睛,“上次我们还认为他是被楚塔洛干掉的。”
“所以事情变得奇怪了。”
他们离开费什曼的房间时,斜射进走廊的阳光还没有褪去清晨的冷色调。赤井突然问了一句话,让降谷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当即要求他重复一次。
“去不去吃饭?”
“哈?”降谷东张西望,视线从墙壁上反弹回来集中到眼前的人身上,“是你问的我?你问的是我?”
“我在邀请你一起去。”赤井好心地多说了两个字。
“你还需要吃饭?我以为你只靠烟、咖啡和威士忌就能活着,像仙人球、陆龟或者骆驼那样。”
“如果附近有卖我喜欢的能量棒,饭也可以免了。”
“……你还有喜欢的食物??”
“降谷君。”
“好好好,”降谷勉为其难地举起双手,却挂着胜利者的笑意,“走吧,去餐厅。”
早餐自助设在二层,他们进入餐厅时人并不多,但在进入任何场所时惯性为之的粗略扫视让降谷立刻萌生悔意,但脚步只是微微一顿,就继续心无旁骛地跟上了勉强可称为同伴的男人的步伐。
“哦,降谷先生!”
很好,他能想象在看到自己和赤井秀一并肩走进餐厅时下属们心里的惊愕,风见这个家伙甚至把这种感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分属不同国家的警察可以为了某个共同目标合作,就算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纠葛而私下里水火不容也不会影响谈公事,但这就是问题所在。综上,你就算会跟这种人彻夜共处调查事件,也不会跟他一起用餐,相反,吃饭正好是个能让你暂时离他远远的机会。在饭桌上谈事情也不是借口,因为对方的存在就对食欲构成了严重威胁。
更何况是表情轻松地跟这样的对象并肩挑选食物,在下属眼中就相当奇异了。一部分人在想,降谷先生牺牲真大。另一部分人在想,降谷先生修养真好。
尴尬不过一瞬间,降谷朝不远处那桌下属比了个旁人注意不到的手势,两边就都像陌生人一样别过眼去。
“不过去坐?”赤井夹了些跟他完全不搭的沙拉进盘子。
“让他们闭嘴了。”降谷接过他没放下的夹子。但他立刻发现自己讨厌跟着他拿一样的东西,也讨厌他察觉了他的意图,直接把夹子递给他的这个动作。于是他把它放回原位,换了一把,意思意思地抓了三颗樱桃番茄。
“你们还像之前那样避免在公共场合接触?”
“你不也一样。”
剔除隐藏身份的需要,他们在热衷独自冲到前线用自己偏爱的手段行事这点上也是一致的。降谷冷淡地评估了一番西餐区,转身走向和食区,没想到这次是赤井跟上来了。
“厚蛋烧?”
余光看到对方点点头,伸来盘子,降谷把刚夹起的那块给了他。都怪他跟着自己,像巨型犬一样,这么想或许能消弭对照顾人的条件反射在对手身上也适用这一发现的惊讶。有了觉悟以后,他决定不帮他盛汤,没想到对方直接把盛好的第一碗放在他的托盘上。
“……我没说要。”
“早餐选和食却拒绝味噌汤的日本人真的存在?”
“你不用刻意表现得跟我很熟。”
“你早上不也帮我倒咖啡了?”
“只是顺手。”
“彼此彼此。”
降谷愠怒地注视着对方悠哉远去的背影,但无话可说。他并非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一直记得他常吃的那种能量棒的牌子。莱伊抱枪倚在废弃工厂窗边默默咬那玩意的样子他不用闭眼都能重放,他向他或苏格兰递来一个印有便利店logo的袋子,里面有他们偏爱的某些口味的饭团或某人从来没有明说过需要的止痛药。他还会顺手把三天外出任务后回来倒头大睡的某个人丢在墙角、沾满了泥浆和若干血渍的衣裤放进洗衣机。从不能被称为生活的生活中的点滴来看,莱伊是个心细、不大习惯和食、似乎人很好的家伙,这种人不管是卧底还是BOSS都不奇怪。
餐厅尽头是个幽静的空中花园,此时已有几桌游客状的西方人落座。赤井把餐盘放在角落里的一张四人桌上,问在他对面坐下的降谷:“还要什么喝的吗?”
又来。
“不了。”
他拿着今天早上的第二杯咖啡回来时,降谷问:“你就不担心我趁机给你下毒?”
“我如果对你有一丝类似的戒心,就不会出现在这次任务中,昨晚不会让你进房间,现在也不会跟你坐在这里。”
降谷拿起筷子,向桌边的塔巴斯科使了个眼色,吊起唇角一笑。赤井愣了一下。“饶了我吧。”他轻轻耸动肩膀笑起来,叉起颜色看起来无比正常的培根和炒蛋。
“好了,废话到此为止,”降谷放下汤碗,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你觉得梅恩格特是真想杀了费什曼?”
“你怎么想?”
“我说过了,楚塔洛可能盗用了梅恩格特和杀手联络的账号,他们也可能一开始就存在合作关系。”
“也可能根本就与楚塔洛无关。从理论上讲,任何一个技术达标的黑客都可能假装梅恩格特注册这个账号,或者在梅恩格特本人确实使用这个账号的前提下盗用,或者不管是谁在使用这个账号,盗用梅恩格特的信用卡为其埋单。”
“有道理。那现在能干什么?”降谷努力把这种问句说得像考察而非咨询。
赤井熟练地在松软喷香的牛角包上抹开黄油。
“当然是填饱肚子,降谷君。”
7
上午九点刚过,费什曼一行人从酒店中走出,钻进等在门口的SUV。他穿着连帽卫衣和牛仔裤,看起来仿佛同行人中某个西装革履的才是头儿,而他是一个对家业不甚感兴趣的富二代。这并不是暗杀威胁下的权宜之计,降谷明白,他平时就是这样的,这种人可以眼睛不眨就买下一个岛或一颗星星,但一套高级定制西装远不如一双限量版球鞋有吸引力。
上午,费什曼将参观东都本地的若干初创企业,文部科学省和经济产业省的官员列出了一串名单,由费什曼本人选出了他感兴趣的。出人意料的是,与访问这些企业的计划相比,他分给IXON日本分公司的时间少得可以忽略。整套流程几乎都在纸面上进行,在信息社会,这为安保工作减轻了不少麻烦。只要排除了被监视或跟踪的可能,有人提前得知费什曼的行程并埋伏在目标地点对付他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我们的人刚刚有个发现。”他们坐上同一辆车时,费什曼小声说。他正被FBI和公安的代表一左一右地夹在后座中间。“他们在调查楚塔洛,最近两个礼拜有人登录过他的公司邮箱。”
他身边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是从日本登录的。不过这还不算重点,重点是在常规性恢复数据后,我们发现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我们让他走人之后,他在邮箱里删掉了一封草稿,但因为保存过而留下了记录,是那个交易平台的账号和密码。”
他的话还没说完。
“保存指令是在楚塔洛本人的笔记本电脑上执行的。保存时间是在上个月12号的晚上11点,删除是在3天后。”
“在贵行业内,加班很正常吧。”
“你的意思是不管多晚,如果有人想用他的电脑干什么不法勾当,都很难避开公司里的其他人?”
降谷点头。“所以是他本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们是一家互联网公司,降谷先生。性质使然,我们的办公环境可能和你习惯的不太一样,”费什曼说,“我们没有固定工位。员工根据当前负责的项目与其他人灵活组队,如果有人说坐在马桶上才有灵感,那也是他的自由。”
“但听起来,你似乎已经找到线索了。”
“首先是当天11点还在公司的人。那天正好是‘良好睡眠日’,这是我提出的,每个月有一天强制员工准时下班,第二天上午休息。于是我让他们调查那天晚上11点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
“应该是件耗时很久的工作。”
“如果找对了人就很快。”
费什曼点开手机锁屏,对着它发了一秒的呆。降谷本以为那会是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但上面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集团LOGO。这可能是工作狂的表现,更可能是出于谨慎考虑。他对着手机说了一句“芝麻开门”,按上指纹,赤井和降谷同时撇开视线,等他输入密码,在繁冗的手续后解锁手机。
“先生们,”他若有所思地说,“下次如果再有人告诉我我的朋友想对我不利,我会认真考虑各种可能性的。”
他点开一个东西,把手机递给他们。降谷看了一眼便把手机交给赤井。
“比起员工的电脑桌面,我更喜欢看他们的表情,我希望他们在为我工作时是愉快的,所以我在公司所有的每台笔记本上都装了监控用的摄像头,这件事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如果你们担心隐私问题,我们规定员工是不能把公司电脑带回家的。”他有些蹩脚地解释着。“这是我们调出的当天11点来自楚塔洛电脑摄像头的影像。”
监控视频一角标示着时间和编号。占据了屏幕中央大片面积的脸让言语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连分辨都不需要,在电脑荧光映衬下细节分明的脸上带着警觉而紧绷的神色。
“费什曼先生,”赤井说,“请你把这段视频交给我的同事备份。”
“那封草稿是怎么被删除的?”
“有人使用一家咖啡馆的无线登录了邮箱。”费什曼说。“那家店离楚塔洛的公寓只有两个街区。”
“我的同事需要店名和时间。”赤井说。
接下来对几家公司的访问流程严格遵照事先的安排进行。互联网或高新技术公司的人员比较密集,场所也并不广阔,只要预先规划好路线并实地勘测,掌握将与费什曼当面接触的人员名单,适时封锁出入口,进行各项常规检查,剩下要做的就不多了。费什曼被一群脸色严肃的西装大汉包围着,看得出他并不习惯以十个人为单位移动,但仍然尽可能近地与企业负责人和一线员工交谈,摆弄他们的新产品,看他们做演示。
降谷西装革履地站在人群以外,看看这个,碰碰那个,摸着下巴挑剔地环视着费什曼执意要来参观的某孵化中心,同时留意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与前几家公司员工整整齐齐地列队迎接和作陪的态度相比,这里的大部分人仍然忙着各自手上的工作,只有在费什曼绕过人墙,悄悄扑到某人椅背后观察他在干什么时,观察对象才会礼节性地和他打个招呼,然后转过去继续干活,并尽量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您好。”
他转过脸来。
对方辨识着他带着IXON集团LOGO的胸卡上的字母。“……安室先生?您是日本人?”没等他回答,那个大概是某小公司集C各种O于一身的小头目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开始热情地介绍。“这是我们开发的职业管理应用,你不光可以与公司进行双向选择、投递简历,还能查询同行薪资,我们现在已经有50万固定用户……”
“抱歉,”降谷笑着摇摇头,使用的是一口略带鼻音的纽约口音,“我听不懂。”
“诶?”小头目惊讶地又确认了一遍他的名牌,用蹩脚的英语问,“但您不是日裔吗?”
“已经是第三代移民了,”降谷虚情假意地说,“虽然我对贵公司的产品有兴趣——”余光告诉他有人来了,不知是找麻烦还是看笑话的,他因此住了嘴,斜了对方一眼。
“嗨,零,你好像碰到什么麻烦了,不介意我来看看吧?”一身黑的男人笑得眼下的纹路格外深,抛开看起来还有点温润的性感这一事实不提,能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降谷明确地受到了惊吓,但接下来,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自己非常讨厌他洋洋得意并不怀好意地走来插话的行为,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刚刚成功洗劫仇人的车队,转着手枪走进酒馆的牛仔。
“省省力气吧,诸星先生。”
就算双方都是资深表演艺术家,赤井也几乎全部本色出演,降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挑战如此高难度的角色。
“客气什么,你知道只要你需要我,我愿意随时鞍前马后为你效劳,兄弟。”赤井就差把手臂搭到他肩上了,他扫了眼降谷胸卡上“风投评估专员”之类的英文字样,这个搭话的人想必就是冲这个来的。他转头问对方,换上了日语:“我帮你翻译给他。”
天杀的,降谷心想,十分钟,让他俩以外的世界停下来十分钟就好。足够他把他拖出去好好干一架了。
“诶,您也是IXON的员工吗……”
算了吧,他这种长相凶恶穿得也不像好人还总戴个可疑帽子的家伙在这种高新技术企业里能干什么,帮老板一个一个爆掉竞争对手的头吗?
“我负责安保工作。”
30秒后,降谷不得不面对着赤井,听他认真细致地将对方的推销词一句句翻出来,居然连专业术语都很准确。他不得不挤出一个脸在笑眼睛却没笑的表情,夸奖他:“你已经能做交替传译了呢,保镖先生。”
“毕竟我的正式头衔是总裁特助,什么都得会一点。”
“听起来很有特工范。”降谷微微偏头,意味深长地斜来目光。
“对当年我们共事的部门而言,这评价恰如其分。”
小公司的头头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两个人对彼此的兴趣都远远超过了对他的公司和产品的。像是忽然想起了他的存在,灰西装的男人挂上无比真诚的微笑面具,夸奖了他的产品,说期待它未来的表现,然后转身离开。黑皮衣的男人饶有兴味地跟了上去。
费什曼考察的最后一处地点就在他即将发表演讲的T大中心校区里。中午时分,在T大的某个学生食堂的一角,一行人对着各自的定食或拉面在半小时内解决了午饭。演讲地点依然是T大运动场,虽然降谷非常希望把他像教宗一样放在一辆带防弹玻璃罩的车上,但费什曼本人拒绝这类严密保护,用他本人的话说,“他们跷课过来可不是为了看雪景球里的圣诞老人的”。降谷想说“那请你先把遗嘱写好再去”,理智让他把这句话揉碎了吞进了肚子,但转念一想,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立好遗嘱交给律师了?他虽然不能阻止他作死,但至少可以防止他被弄死,他的工作也正是这个。
公安与一部分警察提前对运动场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并参考对运动场与周围每座建筑的距离与角度的测算,在场地中央的演讲台四周竖起很多旗杆,IXON的日本分公司赶制了带有各种宣传语的条幅,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但能在BOSS的行程中略尽绵薄让他们感到自豪。风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条幅从被挂起那刻开始就被展得平平整整。鉴于演讲后还有捐赠环节,学校管理层也有不少人出席,观众从中午时分就开始通过安检入场,因为只需要一张免费申领的入场券,上座率超过了70%。无人机在运动场上空盘旋,兢兢业业地识别着各自负责区域内的每张面孔,与楚塔洛的照片进行比对。
赤井端着一杯可乐,捏着一条热狗,向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去,对方仿佛装了对他专用的红外线警报器,在他还有20步远时就抬起头,从帽檐下瞄了他一眼。
“来看球赛?”
并不是寒暄的语气,而是某些他早已习惯并深感有趣的味道。
“稍微打探一下情报。”他说,把可乐递过去,在对方摇头后换热狗,被瞪了。于是他自己喝了一口,咬了一口。
“有收获?”
“刚刚被你拒绝的。”
对方不可思议地眯起眼睛,但出口的却是“我以为你会在楼顶蹲守”。
“有同事负责。”
“神枪手想改行?”
“这次我的职责是与日方负责人沟通。”摇摇可乐,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引着该负责人,视线锁定运动场中央猎猎旗帜之下走来走去,正讲笑话讲到兴头上的身影。
“我确实有个问题想与你沟通。”降谷斜倚在安全出口的墙上,收束着卡其色工装裤的半高筒皮靴以一种看似悠闲实则警惕的方式在踝处交叠。他穿着水蓝色带浅色条纹的亚麻小方领衬衫和象牙白的开襟针织衫,平时与西装相配的腕表换成了绳编、木珠和蓝色石头叠搭的手链,无线耳麦藏在鬓发里。这是一种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图书馆而不会被要求出示证件的形象。
没等赤井回答,他再度开口。
“我还在想梅恩格特用楚塔洛的账号在他的信箱里留下账号密码的目的,”他说,“他保存草稿的时候,一定没想到这是种自杀行为。”
“我们都知道你想说哪个词。”
“我直说吧,嫁祸。他想让我们认为楚塔洛用公司邮箱当备忘录记下了这么重要的信息,他希望我们认为楚塔洛在示威。”
“但他却用自己的银行账户支付了杀手的佣金。”
“既然我们怀疑楚塔洛后来使用该账号和密码登录了网站,那么他的信息很可能就来源于这份草稿。他在离职后用某种方法登录了他本已没有权限进入的邮箱,发现了账号密码,并远程删除了草稿,但他没有将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还是被查到了改动痕迹。费什曼说过其他人想利用梅恩格特的账号并不难,既然楚塔洛可以更改暗杀目标,将支付方式改成梅恩格特的信用卡卡号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7号才扣第一笔定金,梅恩格特收到银行账单时的脸一定很好看。”
“我们会调查支付手段的历史记录。”赤井点点头。
“如果上述假设成立,我现在有一个问题。”降谷说,“被嫁祸的楚塔洛有能力搜集梅恩格特的犯罪证据交给警方,他为什么要用梅恩格特的计划对付他?”
“也许他的仇恨已经全部集中到梅恩格特身上了。”
“他如果希望梅恩格特和费什曼一起去死,完全可以等梅恩格特的人杀了费什曼之后再动手对付前者。”
“所以你是说,费什曼已经不是楚塔洛的目标了。”
“从这家伙一进入运动场中央开始,我就在等那声枪响,”遥望费什曼的眼睛冷漠得像玻璃珠一样,“也许在这一秒,也许要再等等,也许死神的脚步从我不知道的某一刻开始倒数了。就算我们现在知道楚塔洛很可能只是在向真正解雇并想栽赃他的人寻求报复,也许在让梅恩格特被自己雇的凶手干掉后,他并不打算对费什曼不利,但世事难料。我们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事,剩下的就交给运气,或者你们美国人的上帝,”玻璃珠忽而转过来,迎着他的注视闪烁两下,“我想过,假如今天决定用一颗子弹结果他的人是你,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命。”
“有结论吗?”
“是你的话,我只有认输的份。”
赤井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降谷狠瞪他一眼,一把抢走了他没怎么动过的可乐,几大口喝得吸管发出抽空气的声音。他的脸颊有一点点红晕,可能是因为怒气——但赤井根据对他的了解,妄自判定他的怒点没有这么低,也可能是出于羞惭——关于自己无意识地说了很多在赤井看来很平常,但站在他倨傲的立场上看形同示弱的话。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了。
“我可没把握在你的警戒下拿下人头。”
“得了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我的警戒下直接大变活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不如来验证一下。周末,野战游戏,漆弹枪,你跟我各带5个人,用一个南瓜代表费什曼。”
暗淡的玻璃珠刷地亮了。
“输的请赢的喝酒,就这么简单。”
“这主意不错。”
对待他就像驯服一头狮子,在两个人有一些过往的前提下,首先要做到的是退回完全平等的起跑线上,不让任何一方因为借助外力胜利而自傲,因为一时失策失败而损伤自尊并为扭转这一现实而变本加厉地自我膨胀。要表扬狮子,让他感到自己被摆在重要位置上,但绝不能放水,不能夸大其词,要尽量真诚。比起被骗,狮子宁可光明坦荡地输。
赤井并不是一个会费心总结这类诀窍的人,但对降谷,他基本没花什么时间。这头狮子对他的兴趣给了他机会,让他能迅速掌握驯服他的技巧,紧接着轻松地一下射穿他的心脏。
他并非想要猎杀他。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武器,很意外那居然是丘比特的箭矢。
说不定还是从自己身上拔下来的。
大学演讲和捐赠仪式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站在最初的立场上看,这可能是这两天内最荒诞的一件事。降谷轻轻松了半口气,注视着几个FBI将费什曼护送出运动场,此刻他们与公安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换班,等人群散去,公安做完这里的收尾工作后,晚上又该准备其他计划了。
“到酒店后通知我。”
“了解。”
降谷关闭通话,换另一条线路,此前冷淡随意的口吻一转。
“我是降谷。”
“晚上在‘信喜乐’的安排有些变动。”上司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朦朦胧胧地听不出情绪。
“请您吩咐。”
“阿尔法小队全部转移到正门,侧门增派德尔塔小队负责。”
沉默片刻后,降谷说:“好的。”
像是听出了他短短几个音节的含义,上司说:“这是临时调遣,德尔塔小队不参与明天的行动,只是晚宴场合人多手杂,希望帮你们分担一些压力。”
“我明白。”
“降谷君……”
“我以职务担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了。”
上司仿佛在那边摇了摇头。
“我可舍不得我的得力手下,要担保让FBI和CIA自己担保去。既然他们管不住本国人到外国地盘上撒野,就自觉承受相应全部后果吧。”
“谢谢您。”
降谷关闭内部通讯线路,抬腕看表。距离费什曼再次从酒店出发去“信喜乐”还有3个半小时,他还来得及回去稍微休息一下,做点准备,给紧张的神经一点松弛的空间。
回到酒店大堂,下行电梯正好抵达,门一打开,他就给了里面的人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
“下午好,埃尔德里奇女士。”
“啊,正好,你现在有空吧?”
费什曼的下属埃尔德里奇化着淡妆,拎着包包,看起来是要去逛街的装束。
“需要多久?”
“喝一杯酒的时间。”
“现在还是我们的工作时间。”
“一杯樱桃可乐总可以吧?”穿着高跟鞋身高超过了他的埃尔德里奇像亚马逊战士一样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一层的酒吧,吩咐酒保,“樱桃可乐——加点威士忌?”
降谷向酒保摇了摇手。埃尔德里奇拿到了她那杯莫吉托,舒心地坐在吧台边。
“我其实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推荐的餐厅,”她掏出手机摆弄起来,“事实上我做过功课,收藏了几家看起来很不错的,但也想问问本地人的意见,然后还有,我如果去牛郎店,需要注意什么或者提前准备些什么吗?不会被刷爆的金卡就够了?”
降谷放下杯子。“您今晚不跟费什曼先生一起?”
“今晚属于他的私人会面时间,没有人会跟他去的,包括翻译。”
降谷稍稍皱起了眉。
“不用管他,他受到的保护已经够多了。帮我看看我接下来去哪。”
“您一个人?”
“理论上是的,但对我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降谷看了看她宽阔的肩膀。一个特种部队出身、证件上20几年性别栏都为M的壮年人确实不需要担心常规的安全问题。“据我们调查,凶手很可能有同伙,谋杀动机暂时也不能确定,手段更是多样化。”
“我知道,你想说连梅恩格特那种勤勤恳恳不耍坏心眼的好人都被干掉了?”埃尔德里奇啜了一口酒,细细嚼着薄荷叶片,“得了吧,那家伙会为什么向我下手?就因为我告诉费什曼他的学历造假?”
“学历造假?您说的是奥尔托·楚塔洛?”
“还能有谁?我在山景城开会时碰上他们学校的一位教授,结果他说他根本没教过一个叫楚塔洛的,我还给他看了照片呢。那就对了,这人进公司以后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告诉费什曼这件事,他当时没什么反应,过了一阵果然把他开了。”
“……我认为您还是不要单独行动。我可以派两名同事跟您一起,如果您更偏爱FBI,他们应该也能分配探员——”他无意识地转头扫视了一圈,在暮色渐沉之下,余光突然被酒吧另一头的一道影子吸引,半晌转不回来。
在一张单人桌旁,坐着一个女人。这样神情高傲、美貌眩目、独自小酌、目测30岁以上的未婚女性出现在顶级宾馆的酒吧里算不上稀奇,她转头去跟一位站在她身后的男性交谈,眉眼间挂着有经验的男性都明了的调情意味也很平常,对方垂头迎上她眼波的含笑神情昭示着他愿意陪她玩这种心照不宣的游戏,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这两个人他都认识。
“降谷先生??”
“啊,”他借着摆弄酒杯的动作稍微挪挪身子,挡住埃尔德里奇可能看向那边的视线,“不好意思,您刚刚说什么?”
“FBI能进牛郎店吗?会不会被赶出来?”她热情地想象着,“让他们在门口等我怎么样?”
8
“今晚八点,费什曼将在这里用餐。我们在正门,费什曼和稍后的表演者将从这里进入;德尔塔在侧门,警察厅派出陪同的专人将从那里进入。如果一切顺利,费什曼也会从正门离开,返回酒店。有什么问题吗?”
“费什曼先生进入包间后怎么办?”
“房间屏蔽任何信号,院墙上安装了动态捕捉装置和红外线报警器,24小时监控没有死角,按他们自己的说法,是专门以防忍者的标准设置的。只要看门的不放奇怪的东西进去,就一切OK。”
“没有其他问题了,降谷先生。”
“好,”双手一合,轻轻一拍,“小子们,开工了。”
听起来像一个完美的密室杀人现场,然而生活并不是侦探小说。作为东都知名三大料亭之一,信喜乐深知其顾客的需求不只是精致的食物,他们更需要某种场所。所以,今晚只是来做一次日本美食之旅却包下全场的费什曼,手笔可算相当大了。
站在门口迎接的老板娘对这种人物早已见怪不怪,看着她独自带费什曼走进院落,风见向上司递了个问询的眼神。
“放心吧,检查过了,不是别人假扮的。”
“但我们都不清楚费什曼先生去了哪间。”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清楚。”
风见疑惑地眯起眼睛,随即恍然大悟。分开进入的两批人,分开执行任务的两批公安,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公安高层要跟费什曼进行一次避人耳目的会谈。他为自己的愚蠢追悔莫及。他愧对降谷先生平日里的提携。他甚至忘了降谷先生之前交代的事。
“降谷先生,这个,给您买到了。”
降谷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辛苦你了。”
“不,还是您比较辛苦……”不然怎么会特意让部下去买这种东西……
“比这个没用,干活了。”
在费什曼进入半小时后,第一批表演者抵达了。在按名单被仔细核实过身份后,这几名艺伎接受了安全检查,由于并没有专门配备女警,在贴身扫描时,降谷低声对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子说了声“抱歉”。然后在摄像头看不到的角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把簪子插到她发间。
“进去吧。”
庭院太大,房间太深,女性细碎的跫音逐渐消失在浓墨般吞噬一切的夜色中,正门前再次陷入了沉寂。如果有人在里面被杀,站在门口的人都未必听得见呼救。降谷抬头看向星光寥落的夜空,吐出一口白雾。这团形态让他想起些别的什么。他在裤袋里摸了摸,拈出一根烟。
“谁有火?”
五名下属同时伸手去拿,最先掏出的那一名抢上前来打着,降谷用一种仿佛捏粉笔的手势在火上点燃了烟。
“以前没见过降谷先生抽烟哪。”
“现在也不抽。”
他说着这样的话,却把烟凑近嘴唇,掌心朝上,吸了一口又放开,像在飞吻一样。烟雾没有进入与经过肺,而是缓缓从唇间逸出。他用拿烟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慢慢搓动烟,右臂把左手夹在腋下。
“讲个笑话吧,风见。”
“诶诶?”
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娃娃脸上司的距离感。降谷从来没有刻意板着脸,但当他心里只有工作,并事事努力做到最好时,他自然就不像一个会跟下属开玩笑的上司。哪怕他在下班后偶尔一起喝酒时会变成一个挽起袖子、眼睛里闪动着星星的年轻人,他们也觉得那说不定是他这款公务员型机器人自带的亲和休闲模式。
他们觉得他有一种自彼岸归来的气息,是那种不管多少次洗掉身上属于敌人和战友的血污、吃饱睡足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如常的人,以至于不太像个人了。
于是风见讲了个他昨天边洗衣服边吃泡面边云撸猫边看综艺节目时听到的梗,降谷给面子地笑了,大家都笑了。
“好了,继续守着吧。”
年轻的上司用一个响指结束了这段突如其来的摸鱼。他转了半圈,又吸了一口手上空燃半根的烟,吐了一个烟圈出来。他抬起手沉默地盯着那根烟,浑然不觉自己在下属眼中像一个偷抽哥哥烟的高中生一样,对它非正常的在意让他有了人的气味。
赤井不会不知道他偷拿了他一根烟,就算他当着他的面抽走,他也不会有任何意见。此时的降谷希望他就在一旁,他们可以拌个嘴,讨论一下他到现在还没跟他讨论过的新线索,比如他傍晚为什么在对那种身份的女人下美男计。反对无效,就是美男计。波本最冤的一件事,就是总有人以为他才是三人组里负责下套的那个。直男思维都收起来。问问他们这一行接触过的各种女性,最想剥掉谁的衣服,是看起来从家里的洗衣篮里挑出最干净的一件套上袜子说不定有个洞的苏格兰,是过于狡猾漂亮神秘看着像双性恋可能毛褪得比自己还干净的波本,还是黑衬衫在胸肌上绷得紧紧的脸上同时写着禁欲滚开我缺爱你给不起的莱伊?苏格兰的衣服当然都是洗好后才穿上的,在染上烟味前还带着良家男子的洗衣粉香;波本没有褪毛的习惯,本来也并不是双,至少在某天忽然切身感受到莱伊对女性的影响之前不是;莱伊给人的印象却并没有错,鬼知道他怎么偏偏在降谷面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赤井。
就是会让降谷在抽着他的烟浑身遍布他的味道时兴奋起来急需找到他揍一顿的样子。
他想知道他在哪,是不是跟傍晚的女人在一起,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他们只在需要时才会保持联络乃至共同行动,没人要求他们时刻向对方汇报自己的行踪。赤井甚至可能陪埃尔德里奇去牛郎店了。
降谷唯恐天下不乱地脑补着那种场景。
他在夜色中归来,静悄悄走过瞌睡虫弥漫的走廊,刷卡。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几个插头发出微弱的指示灯光。他把包放在沙发上,开始脱外套,继而肩膀一沉。身后赫然袭来一条右臂,箍向他的脖子,有人左拳捶向他腰侧,膝盖猛扣他的膝弯。
他同时抓住对方的右臂和左腕,略微猫腰,从后向前用力一带,已经将对方甩到身前,左脚适时探出,别住对方的足跟。一秒钟以后,他已经将失去重心的入侵者摔到旁边的床上,擒住对方左腕的左臂压制住对方前胸,右手将对方的右臂越过头顶按在床上,对方的双腿被他分开,基本是个待宰割的姿势了。
被他压制住的人发出一声挑剔的“啧”,身体却放松了,他也就撤了力气,但抓住的仍然抓着。
“怎么发现的?”
“闻。”
“哦,我是什么味道?”
“风和烟的味道。”
“哈!”对方摇了摇被他控制的手腕,“一个被烟酒荼毒的鼻子还能有这样出众的表现。”
“一个被我自己的烟和波本荼毒的鼻子当然记得熟悉的气味。”
他忽然放开他,下床打开灯,接着是小冰箱。“喝点什么?”
降谷抬起双腕,看了看被他捏出的红印,又满不在乎地放下,双臂撑着向后靠去的身体。“不用。”
赤井拎出一瓶气泡矿泉水。“说吧。”
“说什么?”
“你特地摸进我的房间来为了对我说的。”
“你傍晚在酒吧看到我了?”
赤井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保持着一段不小的距离。降谷听到他“嗯”了一声,便说:“那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为什么不跟你们打招呼?”
“……为什么在跟韩国国家情报院国内事务处处长的助理兼千金搭讪。”
他们隔着小半个房间四目相对,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然而一个成功了,另一个失败了。
房间里只有气泡破裂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一个人稍稍加速的呼吸声。降谷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如果是工作相关的机密事项,就当我没问好了。”
“如果我说不是呢?”
“那就是你是出于私人目的跟她交谈的?”降谷把交叠伸长的双腿换了个上下,满不在意地略微一歪头,“搭讪,调情,还是单纯谈论天气,哪个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知道。”
“你只对与我工作相关的机密事项感兴趣,又要我当你没问过这些,”赤井用一种非常惹人厌的淡定语气说,仿佛在低头看赖在膝上不走的猫,“波洛遇到这样的客人会怎么办?”
在那么一瞬间,降谷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让他想起被逼到迷宫尽头、陷在一堆木屑里的小白鼠。“会给他他想要的。”他立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
“是。”
“什么?”
“是工作相关的。”
小白鼠看起来想从他身上啃一个窟窿,不管是为了泄愤还是逃跑。
“那这个话题不会有结果了,打住吧——”
“——你在吃醋?”
降谷不再眨眼了,隔了三秒钟,他说:“麻烦你再说一遍?”
“听起来你像在吃醋。”
这句话能脱口而出,自然没有经过什么考虑,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就不打算对对方泄露出的信息视而不见。他的人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扣扳机之前的观察和计算中,而这一刻,或者说和对方相处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飘浮在扣下扳机后听凭子弹肆意飞翔的状态中,这是一种尽力做好全部准备后奢侈的解脱,一种深知胜券在握后的放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他跟随直觉,听从本心,享受速度与快感,但清楚子弹必然会沿着设定好的轨迹奔向他志在必得的终点。
就算目标还有余力逃离,也不会跑很远了。他可以沿着血迹寻获它,收入囊中。
因此,他抓住了降谷的手腕。
有趣的是,他们这么了解彼此,他能想到对方的各种应对方式:冷嘲热讽,转移话题,勃然大怒,营业笑脸,甚至装傻充愣。他没想到他居然转身就走,这很奇特,形同不战而降。不管是安室透、波本还是降谷零本人,只要顺次考虑和权衡过,就不可能选择这最不智的一种,那么这很可能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放开我。”
“……变快了哪,降谷君。”
“别测我的脉搏,死FBI。”
“那就来谈谈工作的事。”声音是掖着笑的。
手指松开,让体温升高的手腕挣脱了。降谷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撕开,展平,戴上,在这个过程中完美地避免了跟他的任何视线接触。
“那就谈谈。”
恢复如初的降谷后退几步坐回床上,伸了个懒腰,向后倒去。昂贵的大床发出一声善解人意的叹息,稳稳地托住被剪裁得当的白衬衣包裹的躯体,一小片亚麻色的发丝在他沉入床铺时扬起,像一面不谙世事的小旗子般飘舞一下,继而沉落下去,被鼻梁的山峰挡住,看不见了。
“今天傍晚在酒吧,埃尔德里奇说楚塔洛存在学历造假的问题,她还以为他是因为这件事被解雇的。建议你们调查一下。”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暂时就这个。”
“好,那换我了。”
降谷听见几乎被地毯全部掩盖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床垫下陷是确确实实的,烟味也是。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抽过赤井的烟,却依然能通过嗅觉发现对方的存在。
“我想先确认你戴上这个的原因。”
“当然是不想看到你的脸。”
“有那么讨厌我?”
“如果这样能让你意识到判断我吃醋是多么荒谬和自以为是的话。”
“这可有点伤人了。”
骗子,语气里一点遗憾沮丧都没有。“你要谈什么就快谈。”
“谈枪支保养问题。”
赤井悠闲地撸起衬衫的左袖,亮出一截方便做体力活的小臂,他的手指从安室的额发下探进去,把那丛弯弯的、俏皮的弧线不客气地掠到后面去。它们像夏日的麦子那样臣服在他常年与枪弹与火药为伍的手指之下,在金黄的灯光下呈金黄色沿着降谷的头部轮廓倒伏在白色床单上,露出很少直接见人的饱满前额。
“这是谈工作?”
“谈工作装备的维护就是谈工作。”
降谷抓住他梳理着自己头发的手,没拦住额头上的半秒柔软。就是这份柔软让它不像真的。
“你做了什么?”
“说过了,维护。”赤井在他耳边补充。“上点油。”
“你要维护,那就维护。”虽然目不可视,降谷仍然准确地攫住了他的衬衫领。“但今晚换一个方式怎么样?拆卸和擦油昨晚做过了。”
“我很乐意听听装备自己怎么说。”
“装备需要浸泡和清洗。”降谷幸灾乐祸地点着菜。
装备放松身体,懒洋洋地任凭维修工双臂插入后背与膝弯之下,将自己打横抱起。作为一个成年男性,被同性这样抱着移动,是不可能感到安心和放心的。不过既然决定接受这个意味不明的游戏,那些必备的、如影随形的警戒心都可以暂时扬弃了。
“……说点什么。”
“这可就强人所难了,降谷君。”
“装备自己没有眼睛,实时播报路况如何?”
“我们在向浴室走去。”
“很好。”
“浴室大约十五平方米,单向玻璃落地窗,靠窗位置有一口猫脚浴缸,旁边是一把躺椅,靠墙有浴房。”
“啧,不愧是六万一晚的配备。”说得好像他没进过这间浴室似的。
降谷被轻轻放在那把用来放置衣物和毛巾的躺椅上,紧接着,他听见水从龙头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现在我要拆开你了。”
这个表述莫名让他舔了舔嘴唇。
先是皮鞋被脱掉,然后是袜子。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被解开了,动作依然轻柔、不疾不徐。凉意的缝隙裂成三角,三角逐渐扩大成长方,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布料从手腕上脱落,他始终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却始终没有触碰到对方的一线肌肤。皮带扣被碰到时他站了起来,听见解开和抽离发出的叮当与窸窣,在无数加班熬夜的日子里与他朝夕相处,熟悉到成为睡衣的西装裤滑落到脚踝处,他从它的围绕中抬起脚,再次放下时触及的不是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而是粗糙但温和的地垫。
“谢谢你信任我,降谷君。”赤井的声音像叹息一样。
“什么?”
“你就不担心我其实是把你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不像你。给我一个合理动机。”
“想挫挫你的傲气。”
“你要是真那么做,我就替你的历任女友把你睡觉磨牙的录音公放到时代广场上。”
“……”
“开玩笑的,”近乎全打个码裸的降谷神色自若地说,“不过……你猜我是不是真有这个音频?”
“不,我只想说,我不会在女人家过夜。”
“不错的职业病。”为了遮掩压不下的笑弧,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弯起唇角。
内打个码裤被剥掉时发出了一点橡皮筋弹上肌肉的声响,好在眼罩掩盖了全部羞赧。他想,不用掩饰不知该往哪放的视线。
“三点钟方向,可以进去了,降谷君。”
“你的装备自己长腿,真是闻所未闻。”
“好吧。”
赤井绷紧肌肉后可以把他打横抱起,他却不可能抱动对方,让人不甘心。他们的身高相距不远,体格却有不小的差距,自从意识到这点后他就决心拼脑力,发现在这方面自己也没有胜算后,赤井就从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变成一团不断深入的根,本来就已经拔不掉,还要继续入侵和纠缠。
暖意从尾椎漫上来,热水包围了他,打湿了发梢。抱他进来的双手知趣地退却,他向后躺在浴缸边缘,脚趾一探。他在风见的房间里看过这种浴缸一眼,它的容积比他想象中大。他拍拍扶手,说:“进来。”
“降谷君?”
“不然你要怎么清洗我,还不把自己弄湿?”
“等一下。”
他出去了,不一会又回来了,把一些东西放在那把躺椅上,发出介于塑料和金属之间的质感与木料接触的轻响。降谷笑了起来。
“24小时待机啊。”
“你的手机和通讯器也拿过来了。”
“脱吧,主人。”
听起来真是暧昧得可以,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情趣游戏。而事实上,他们只是两个有纠葛但没关系的人,此刻就像并肩泡澡的同事一样,仅此而已。
衣物剥落声,稍稍整理好后的叠置声,赤井是个比他想象中更规矩的人。浴缸有一丝摇动,入水声,接着水面升高,碰到了降谷的下巴。
“哇啊,会不会溢出去。”
“不乱动就不会。”
他的脚碰到了对方的大腿,对方的小腿擦过他的臀侧。感受得到赤井在努力给他的长腿寻找合适的摆放姿势,一个浴缸再大,对两个成年男性来说还是太挤了。降谷勾起嘴角,大脚趾划过对面结实的小腹。
“这绷带是防水的?”
“当然。”
“你就不担心我突然狠狠踢你伤口?”
“不担心,很浅。”
降谷哼了一声,分开双腿,架到对方腰间,开始不怀好意地挠他的侧腹。
“降谷君……”
“你可以挠回来。”
他在水里探索,摸到了对方的脚踝,然后是足跟。赤井当然不可能学他恶作剧,所以他得寸进尺地挠起他的脚心。
“……开心吗?”
“给点反应就更开心了。”降谷叹了口气。“不怕痒,一个特工的必备素质。继续吧。”
“继续什么?”
“实况播报。窗户外面是什么,能看到星星吗?”
“只有猎户座。”
“天狼星呢?”
“应该是被东都塔挡住了。”
“真遗憾。街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
“醉汉。”
“哦?在这附近应该不算很常见。”
“穿着深色工装外套,戴着鸭舌帽,拎着便利店的袋子,一个人坐在路边。”
“听起来像是被女人骗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今天刚被打工的店告知明天不用来上班了,打完小钢珠出来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买了酒,神志不清地走到这一带。”
“也可能是妻子早逝,辛辛苦苦把女儿送到国外的音乐学院,刚接到电话,女儿在国际性大奖赛上得了冠军,高兴得跟老朋友喝了一晚上。”
“赤井,你有时候真是个积极向上得让人意外的家伙啊。”
“飞机。”
“嗯?”
“夜空中有几个移动的光点。”
“什么方向?”
“进入云层了。看样子是向东。”
“要飞到太平洋上空了。”
“多半是。”
“坐上那架飞机,回美国去吧。你就不想家吗?”
“我无所谓在哪里。”
“哇哦,世界公民。”
“区别仅在于我到美国东岸后第一次发现头发稍微直一点了。”
“你在开玩笑吗?”
“我在开玩笑。”
“好,接下来我说开始,你就瞄准下面经过的车,一辆一辆打下来,等我喊停,告诉我一共打了多少辆。”
“用什么打?”
“当然是脑电波,笨蛋——开始。”
降谷向下沉入水中,让水没过了肩膀。他仰面朝天花板,嘟起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piu”,仿佛在模拟发令枪,然后像被水打湿的发令枪一样沉默了。赤井观察着午夜掠过市中心街道的车,他的耐心一向经得起磨砺,甚至可以这样等到天亮,但他只数了十辆车,就把目光转回身边,在没有开灯的浴室里,只有液晶屏幕忠诚地发出微光,抵抗着窗外钢筋水泥森林间人工的银河。降谷枕在浴缸边上,就像枕着这块繁星的幕布,孤独地,以婴儿般的姿势抱膝,用身体点缀着他守护的城市的全景。
“……降谷君。”
“降谷君睡着了。”
“超过一百辆了。”
“什么,你还真数啊。”
“出于信任。”
“你忘了我想杀了你吗?”
“从我的角度看,除了‘想’杀了我以外,你没有做任何可能威胁到我对你的信任的事。”
“看来我得为自己正个名了。”
降谷的膝盖消失在水面下,他迅速换了个姿势,水随着他的突然动作和他一起向赤井袭来,像冲浪一样,他趴伏到赤井胸口,应该有什么不安好心的打算,但赤井并没有兴趣,也没有给他机会。他抬手扣住他的腰,基本就把他固定了。
一波一波的浪拍打着古铜色的沙滩,他猜测它们最高能漫上对方的第几节脊椎,会不会淹没蝴蝶骨,吻到他的发尾,但就算它们可以吻他,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的撩动,每隔若干秒才能如愿,永远不会像他此时此刻这样。
惊愕和渴望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只不过伸出了手,让它高速旋转到看不清正反。降谷的反应加深了他的肯定,他在柔腻湿滑混乱急迫的交锋中尽最大可能分心掀起那片早就变冷的眼罩,看到的一切反馈都巩固了信念。
然而午夜零点的钟声响了。毫无疑问,如果他的手指没有多此一举,魔法还将继续。
降谷趴在他胸前,足足愣了平时消化冲击所需时间的三倍,即便光线幽暗,过于明确的羞窘依然逃不过惯于在黑夜里保持警醒的眼眸。他像是突然醒悟自己刚刚到底在干什么蠢事一样,还要故作镇定地从对方身上下来,站起身,湿淋淋地爬出水已经变温的浴缸。
“降谷君,”赤井一个人躺着,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浴缸让他想抽烟了,“只是一点减压的伎俩。”
“但游戏玩太久,忘了回家就不好了。”
降谷取下浴袍,裹住身体,一件件拿起被赤井脱下的衣服和手机,走出浴室,消失在门外。五分钟后,没有一声道别,便传来关门走人的声音。
赤井一个人躺在一贯令他感到自在的黑暗里和城市上空,刚才掌下略带战栗的肌肤的手感和口中带着烟火气的柔软滋味争相涌起,让他不知该先怀念哪一个。无论哪一个,都将在某次快速动眼睡眠的间隙浮上来,默不作声地用对真实的无限复制填充虚无的梦。在那之前,他想,他需要烟与酒作陪,专心地享用这六万一晚的夜景,但烟好掏,稍微伸长手臂就能摸到衣袋,酒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咬着烟,思考着这几天隐隐盘旋在脑海却一直没空思考的问题,咀嚼着已经得出的部分答案。过了也许十分钟,也许还不到,房门又开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抓过枪来,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有人从浴室门口探进头来,惊讶又嫌弃地问:“你怎么还在浴缸里?”然后不等他回答,径自走开——进了房间。
“降谷君。”
赤井跳出浴缸,披上另一件浴袍,顾不上擦拭,滑过足踝的水珠在夜色中闪过银光,他大步走出浴室,追着对方的背影。
“刚才那个,难道是冒牌货?”
“什么?哪个?”
站在床边的降谷皱眉扭头看过来,他换了T恤和运动长裤,脸上的表情适合再搭配一个帽尖垂下个绒毛球、写满“sleepy head”字样的睡帽。他的目的一目了然。
“刚才跟我在浴室里的那个降谷君。”
“不知道。自己想。无可奉告。”降谷不耐烦地说,旋身一屁股坐在床上。
“厚……”
“我还得在你这里借宿一晚,没意见吧?”
像是允许有意见的样子吗?
“风见的呼噜太吵了。”
“厚……”
“你那是什么表情?”降谷把头枕在屈起的单膝上,侧头梳理了脑后的发尾,看起来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啧啧称奇,“怎么,刚刚亲一下就要脸红心跳别扭尴尬?昨天不是做得更过火吗?现在的女高中生都没几个这么纯情的了。我对同性,对你,都没兴趣,别人的手确实比自己撸要爽不少,只有这点是真理。都是30岁的大叔了,现实一点。”
“厚……”
“没意见的话我就睡了,定了明早六点的闹钟,叨扰了。”他把枕头拍得松软,一头栽倒。
赤井站在房间中央,挠了挠头。他返回浴室换了衣服,走回房间时降谷已经戴着眼罩——它似乎成了他在这个房间里的盾与免死金牌——规规矩矩地占据大床一侧了。于是他抱着被子向沙发走去。
“你去那边干什么?”
降谷把眼罩掀开一点,从下方的阴影里遥望着他。
“睡觉。”
“我当然知道是睡觉。这床已经宽得能摔跤了,以前我们最多四个人挤过一米五的床,一样能睡。你该不会是拿出对女人的那套风度来了吧,想打架吗???”
“不想打。”
和平万分宝贵。赤井重新抱着被子回到床上,占据了另一侧。降谷拉下眼罩,用疲倦而轻柔的声音说了句“晚安”。赤井关了灯,在记忆里搜索着,翻找着,但就是想不起除了家人以外,还有什么时候,有谁对自己道过晚安。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的原因,但不问原因,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他现在因为这句晚安而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啾。
“……?!”
“冷静,现在的女高中生都没几个这么纯情的了。”
“赤——井——”
“晚安。”
降谷用听不真切的音量嘟囔着,愤愤地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在枕头上磨乱了头发的后脑勺。只有两人共处的空间一向不会给他令人愉悦的联想,比如与上司就某个问题无言对峙的午后办公室,女友努力榨取温存与情话的凌晨一点的卧房,或是在集装箱后竖起耳朵分辨彼此动向的你逃我追的仓库,但他闭上眼睛,听到的却是对方生机勃勃的呼吸在黑暗里舒展为自成一派的王国,这诱惑他拨开荆棘,深入无人苏醒的城堡,探寻未经修饰的真相。躺在一旁的究竟是戴着笑颜面具的恶魔,还是戴着恶魔面具的王子,锐眼的骑士早已有了答案。
过了大约十分钟,降谷翻了个身,他在睡着后似乎不太老实,似乎床有多宽,他就要滚多远。好在他是向他移动的,还不至于掉下床去。又过了将近十分钟,他抵达他身侧,再也滚不动了,也就停下来了,温软的鼻息扑在他肩上,仿佛一只平常不爱理人的猫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
赤井朝他翻过身去,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手掌抵在他身后的床上。这样一来,他就被固定住,没法往回翻滚,也不会一头栽下床了。至于他的手臂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完全被他圈在怀里,一个人的唇与头顶的发丝相贴,另一个人的鼻尖与锁骨接壤,就纯属以上行为的副产品了,不可避免,只能将就。
对吧,降谷零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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