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可以努力一下连番外一起写完的,但是,意识到有退路就不可能做到了
番外下次更新
本更短小且烦
17
一颗土豆沿着路边滴溜溜地滚过,一头赤柴迈开小步追在它后面。突然间,土豆遇到了障碍物,停住了。狗警觉地注视着横在面前的漂亮鞋尖,沿着牛仔裤的裤脚向上看去,正值眼前的人类弯下腰来,捡起土豆。嗨,人类说,你掉的是金土豆、银土豆还是真土豆呢。柴犬张开嘴叼住土豆,同时脖子毛被撸了一把,它高傲地一扭头,像一朵蓬松的橙云跑走了。
银发的老婆婆把逃亡的土豆重新放回袋子里,遥望着转身走向公寓楼的年轻人的背影。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她每个傍晚遛完狗回家以后,不是坐在院子里,就是在楼上窗前,这个人每周出现在这里时,都会被她看到。也正是因为每周只能看到他一次,她推断他并不住在附近。他出现的时间固定,日期不固定,有时是西装,有时是便装,有时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一样。他每次都只会一个人出现,不到一小时便会原路离开。时间这么短,一定不是幽会或者探亲,她小声但无比肯定地告诉柴犬。
降谷零一个人走上室外楼梯,慢慢地爬上去。自从第一次来这里时发现这条楼梯可以边爬边目送太阳落山,他就不再用电梯了。从那一次开始,他每周都会在某一天的日落时分来到这里,规律得仿佛立刻就能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用自己复制的钥匙打开公寓门,他走进室内,像往常一样检查了各处。这间一居室公寓面积不过他住处的一半,第一次进入时,他发现这里和想象中不太一样,虽然家具和物品已经少到不能再少,但依然有居住过的痕迹。此前住在这里的人离开后,这里也没有被回收,那些居住的痕迹就像博物馆一样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被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参观,几乎什么也不动,然后默默退出。当然,他还是动了点什么的,他每次来这里的唯一目的也是如此。
他穿过卧室区域,来到阳台。几盆绿植不合时宜地排列在阳台上的铁架上,活得好好的。他拎起一旁的喷壶,接了水,开始仔仔细细地浇花。在把第18片叶子打湿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让他手一颤,几滴水洒到阳台地上。
他只给一个号码设定了这段铃声,它响起的概率微乎其微。但现在既然它响了,就成了100%。他放下喷壶,拿出手机,确认了屏幕显示的字样。心理测试表明,他的心理状况一贯稳定而理性,优于80%的同僚,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不可能出现幻觉。那么,这件事就是发生了。
他转回室内,接通电话,但没有先出声。
“降谷君?”
“好久不见,赤井。”
他听到符合自己平素以攻为守一贯作风的回答清爽地回荡在略空的房间里,它完美无缺得比他本人更有迷惑性。
对方听起来有点如释重负。
“都活着哪。”
“我刚想说。看来进展不错?”
对方离开日本已有近一个月,降谷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他的消息,和当初他假死时一样,降谷觉得他一定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做着他想做的什么事,他笃定这一点,在工作、工作和工作的间隙断断续续地想起他来,时间便悠然掠过。
“我是来汇报的。”
“让我猜猜,”降谷说,“你现在到底是目送着费什曼和他老婆通完话被押回牢房,还是被他手下拿枪抵住后脑随便找个人准备说出遗言?”
那边笑了。
“都不是。我们和他做了几桩交易。”
“好提示,我可以继续猜了,”降谷腾出一只手,在玻璃上漫无目的地涂画,“在FBI的介入下,‘上帝之眼’计划终止,不过国安局和CIA以前在做什么,现在也依然在做就是了。至于对费什曼的谋杀指控,你们或许跟他换了点你们正需要的其他东西。没有真相披露,没有问责和审判,也没有好莱坞式结局,只有伸出去的手碰到别人的盘子后知趣地缩回来,所有人都清楚最远能吃到哪里——我猜对了几项?”
“很厉害,差不多都对了。”
那边背景安静,没有回音,想必同样在某个室内。
“我也来猜猜你这边吧。”对方说。
“请。”
“按你的脾气,不太可能继续在那位上司手下工作,而且和商业巨子不同,政客没什么碰不得的,我想你也许通过某些途径,我猜是媒体,用某些小手段,我猜是丑闻,让那位大人引咎辞职——我猜对了多少?”
“基本正确。”降谷说。“不过必须纠正一点,我的动机并不只是脾气那么单纯的事。”
“那是什么?”
“……我不过是在国家和国民之间,把后者排到了前者之前。”
“不太像你了。”
“我知道。我也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把个体置于集体之上。”
但个体的集合难道不正是集体吗?国家难道不就是由国民的共同想象构成的抽象概念与约定象征吗?
降谷轻轻深吸一口气,有点惊讶自己能在没有见到对方脸的前提下平静地和他探讨这么重要的话题,好像他们之间有种无论生杀爱憎都可以在电话中表白的约定。如果道理是这样,他应该能轻轻松松说出这句话才对。
我想见你。
虽然才分别一个月,我已经想见你了。如果时间还太短,告诉我,还要等多久才能这样说?
“不过,如果你们再踏上日本的土地,我还是有充分的立场让你们滚出去。”
他只能说出这种话,无缝衔接前文,仿佛逻辑清白正确,从未滑落到感情用事的层次,带来与想念相关的垃圾。
对方发出了仿佛在思索的声音,半晌后说:“你不希望我回到日本?”
希望啊,混蛋。希望到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吃了的程度。
“于私,我当然希望FBI滚得越远越好。”降谷理客中地说。“但于公,如果合作会带来双赢的结果,我可以欢迎你们回来。”
“那么你发出做炮(码)友的邀请,难道是于公的结果?”
降谷非常想穿越回去,在那个瞬间掐住自己的咽喉,把那个荒唐的提议压回肚子里,连脑电波也不要留给对方作为嘲笑自己的把柄。
“我承认,跟你上床非常爽,从这一点看你可以不用滚,这的确是私人理由,”他微微咬牙,声音中燃起冰冷的火焰,“你想嘲笑就尽管嘲笑,需要我道歉我也可以道歉,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你最好也能忘了,当然,你想一直记着我也无权干涉。”
“降谷君,我不是——”
“好了,这个话题和本次通话都到此为止,能交换的信息也差不多这样了,欢迎你下次再来日本,再见。”
粗暴地按掉电话,降谷垂下头,用力向前挥出一拳。好在他及时想到面前是玻璃,一转身,拳头落在墙壁上,没想到砸出一个坑。他收回手,迷惑地看着墙面。FBI选的安全屋质量有点不太行啊,他在心里暗自鄙弃,骨节上钝化的疼痛像隔着厚厚的膜,永远也传不到中枢神经。一股巨大的沮丧兜头盖下,让他想做点什么不是它死就是我亡的事,来纪念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不,算上在当时那个一瞬间让他心冷于铁的死讯,是第二次失恋。
于是他买了樱桃汽水,在超市里随手抓了一堆下酒菜。终于也要像个孤独的大叔一样在家里自斟自饮了,他自嘲地想,推着购物车走过水果和蔬菜,它们让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他像个第一次给喜欢的人准备爱心便当的十六岁少女一样,把看起来格外可爱的食材一份一份投入锅中,一心希望它们以最美好的姿态和最动人的滋味来给对方带来最大的愉悦。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当时的感觉以及随后的震撼。他会杀人,会害人,更会保护人和救人,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所以他绝对忘不掉第一次全凭自己而单纯对人好是什么感觉——他学会的那么多复杂的技能,掌握的那么多操控人心的伎俩,在那时都还了回去。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变回少年,甚至连少年时的他都不如,是更笨拙,行事全凭冲动的单细胞生物。
过了今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与自己约定。无论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那家伙,已经结束的事就是结束了,所有多余的东西都该被灌上水泥沉到海里。如果赤井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还会警告他一次,之后就不会废话,直接上拳头。
所以,今晚他还有四个多小时好好地失恋。
拎着食物回到公寓,脱掉外衣,挽起袖口,降谷打开柜子,把那瓶常喝的苏格兰威士忌挪到一边,吃力地从最里面摸出一瓶只开过一次,外表看几乎没动过的酒。他向来不喜欢它过于辛辣粗犷的口感,以前不喜欢,今后也不会喜欢,如果没有今天,它的宿命就是年复一年地待在黑暗里,变得越来越浓烈。他在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发,打开樱桃汽水,倒进那一杯底澄黄的酒液里。
他喝了一会,吃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学人用餐具吃饭的大猩猩。
降谷零,这么做根本不适合你啊。
他放下筷子,连衣服都没换,拿起挂在墙上的拳击手套,转身就出了公寓,搭电梯直上顶层健身房,找到自己用得最称手的那个沙包,想了想,找看场子的小哥借纸笔画了一张熟悉又讨厌的脸贴在上面,然后脱掉衬衫,穿着内搭的工字背心走上前去。
“我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他揪着沙包放狠话,“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讨厌你,就能揍得你多疼!”
然后砰砰砰左右开弓狂揍沙包长达半小时,出了一身汗,终于爽了。
“需要我帮您留着吗?”小哥见怪不怪地指着那张脸。
降谷把纸撕下来,揉成团,毫不留情且准确无误地丢进了房间尽头的垃圾桶。
他在健身房配备的浴室里冲了一个澡,感到刚刚摄入的酒精都已经随着汗水从毛孔中逸散殆尽,对方留给他的痕迹也是一样,他又重新成为原来的他了。在这个不需要加班和应酬的夜晚,大把时间久违地都属于他自己,他不会把它浪费到别人身上。他回到家中,走进卧室,拿起他放在床头好几个月都没时间继续翻的北欧犯罪小说天王的新作,打开床头灯,爬上床去。
身侧碰到了一片温暖的、有弹性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身体。
这个认知让他寒毛倒竖,在一刹那,他清楚地体验到每个毛孔渗出汗液转瞬结冰的滋味,冰晶纷纷抖落,仿佛在后背上划出千万条细小的伤痕——这些细致的感受不过取样自被放大的若干毫秒,在这段远不够眨一下眼的时间里,他已经一手钳住敌方的颈部,一手抄起床头灯,灯下还连着电线,一条影子晃晃悠悠地落在床单上,暖色的灯光也足以让他看清手下的情形。
被子因他的动作而被掀开,露出一颗困惑并投降的脑袋,他只看了对方一眼,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接着扬起床头灯,看起来打算更狠地砸下去。
“降谷君!别砸,是我。”
蓬松乱翘的微卷发,睡眼惺忪的表情,举过肩头的双手,这些除了能让他确认对方身份以外都不算什么,问题是随着被子的滑落,象牙色的肌理明晃晃地跃入眼中,柔和的光洒在上面,像夜晚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一样。
“赤井!!!你想死吗!!??”
“不想,不想死。”
“谁准你上我的床了?!?”
只穿着一条内裤,这混蛋第二次到别人家里就大摇大摆上床睡觉了???
赤井抱着手臂搓了搓,稍稍把被子捉回来一点,以尽可能不被降谷察觉的动作幅度盖住自己一点,然后疑似忍住了一个呵欠。
“抱歉降谷君,上星期太忙基本没合过眼——”
“你就不会去沙发上吗?”降谷一甩手指向起居室,“当年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是谁动不动就抱杆枪在沙发上装逼连鞋都不脱的?车座,车顶,树干,缆车,货仓,三轮车,骆驼背,独木舟,教堂长椅你哪里没睡过,在我家床上睡了一次它就跟你姓了?你要睡它就得给你睡了??”
不,问题好像不在这里……
“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钻到别人床上,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常识啊!?”
“我洗过澡了——”
“我知道!”
从他身上传来属于自己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香气,但和自己平时闻到的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混合了好闻的体味后惹人心烦意乱的香,一个香气的黑洞,有被吸进去的危险。也是因为今天自己还没进过浴室,否则就会察觉有人使用过,但就算有失恋的借口,从回家到上床都没发现有人入侵也太不像话了,除非这个人故意掩盖了全部痕迹,偷偷摸进来睡觉,等待时机吓自己一大跳。
赤井像做错了事的狗一样坐在床上看向他,小心翼翼的,期待发落的,还有无论分布着多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都依然像雕塑一样眩目的肉体。
“你……你给我多少穿上点什么,”虽然是多年前就见过的景象,降谷还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要瞎,只能尽量转移注意力,“我承认没发现你是个不可原谅的大失误,足够要了我的命,但你敢说你不是故意藏在卧室里的??”
……不,其实这也不是关键。
“没错,我是故意的,对不起。”赤井特地真心实意地说,不过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抱歉以及即将悔改的意思。他从床的另一侧捞起衣服,开始有点生疏地套上,以及笨手笨脚地扣扣子。降谷眉头一皱,在心底挥手弹出一张正面写满了“笨蛋”的牌,不敢相信把这样一个人放到战场上,他就能像记忆里那样行云流水般组枪和换弹夹。
他妈的。
降谷烦躁地单手撸起一侧头发,他现在总算发现问题在哪里了。
“你怎么会在我家——你什么时候来日本的?又来干什么?”
是了。他刚刚那些炸毛狮子一样的表现,都是毫无防备之下看到赤井而产生的应激反应。房间里至少有一个人对此心知肚明。说不定两个人都。
“三个小时以前下飞机的,”赤井看了一眼钟,站起来穿裤子,甚至还丢脸地跳了一下,降谷在心里重重地拍出第二张写着“好逊”的牌,就听他继续说,“就过来了。”
“继续干走之前没干完的事。”他把帽子套回头上,拍拍,抬起重新锐利如狼的眸子。
所以刚刚他是在自己家里给自己打的电话?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挑衅。
“哦呵,”降谷说,“恕我可说不出‘欢迎归队’之类的话,毕竟我们又不是一伙的。我们能对FBI在日本境内的自由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看在大家目标一致的份上能给予你们的最高级外宾礼遇了。”
赤井把自己睡乱的地方重新整理好,仿佛他是个多有礼貌的客人似的。“这只是我要继续做的事中的一项。”
“还有什么,续租安全屋吗?”
对话回到了他们之间惯例的正轨上,这是个好现象,本应是个好现象。可降谷发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颤,可疑的热度也一阵一阵浮上脸颊。他并非不知道为什么。他如同一个被塞了个大礼物盒却控制着自己不打开它的孩子,对它里面可能有什么的猜想牵扯着他的心,让他不能淡定如常地把视线和心思从它身上移开。可他为什么要移开呢?他为什么要假装对它完全不感兴趣,拼命压制住如获至宝、想把它带到秘密基地里专心享用的心情?就算只有一次,哪怕只是在心里坦白也好,说我想见你,见到你的那刻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惊喜,人们为什么在久别重逢时会迸发拥抱的冲动——就算最终落到身上的是一记别扭到死的头槌,至少也能满足他想冲向他,被温柔张开的怀抱的天罗地网一把捕获的欲望。那两张他扬起鼻尖打出来的牌,必须避人耳目,悄悄收起来,还要小心用手指遮住反面,不让任何人发觉那里写着的全部是“好可爱”。
赤井摇着头走到他面前,直到真的不能再走了才停下。饶是如此,他也靠他太近了,那不像是打算正常交谈的距离,不是刻意找茬,就是别有居心。降谷知道自己可以后退半步,但被赤井逼退这个事实连想想都磨得他自尊生疼,所以他梗着脖子原地不动,像战败到只剩自己一人的将军,任凭对方的味道和吐息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然后对方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条情报吗?”
“有吗?”降谷仰起头,他们一定像两个在学校里杠上的不良。
“有。”
“你说有就有吧。所以,你想问什么?”
直觉感到有点不妙,于是理性做了些辅助推导:他一向明白赤井会在各种大事小事上对他放水——这仿佛是赤井的一种乐趣,也是激化自己敌意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么,如果赤井突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就表示有事要发生了,有人要倒大霉了,有东西被要连本带利地找回来了。
“我要你对我走前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赤井说。“或者说,我要检查作业了。”
“……哈??!我怎么不记得你最后问了什么问题???”
“降谷君,你我都是聪明人,不需要这个。”
降谷怒视着神情平淡的赤井。不光是因为这件事本身。他的怒火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来自对方的傲慢。对这样一个纠缠了自己一个月的问题,这家伙却摆出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脸,像吩咐下属写一篇报告一样居高临下若无其事地随口要他给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来自溜进蚌壳的泥沙,他在一个月的疼痛与反复中好不容易才制服并层层包裹住它们,抱着一颗凝结了全部心事的莹润入睡,对方却说,拿来给我看看。
然后呢?像提起他那次荒唐的提议一样取笑他的珍珠又小又丑吗?
“那个问题出现的前提是我提出的,”他冷冷地说,“我收回前言,前提不存在了,也就没有那个问题了。”
“没关系,”赤井说,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现在这个问题变成我想问的了。”
“何必呢,”降谷撇开脸,“流浪汉觉得有条狗陪着就可以,销售员为什么还非要把水床卖给他?”
“忘了那个糟烂的比喻吧。”
降谷的肩头被抓住了。
“我说过我需要的理由不是你列的那些,但别忘了,你也一样。”赤井像锁定猎物的狼一样,缓慢但不容拒绝地说,有几次嘴唇险些擦过降谷的睫毛尖。“能让你提出那种邀请的,也根本不是那些理由中的任何一个,它们都是好处,不是动机。我不会蠢到搞反因果关系。”
嘴唇在轻颤并下垂的睫毛丛中逡巡,好像准备落下,却又浮在无限靠近之处。
“你早就有答案了,降谷君。”
形状优美的下巴扬起,唇与唇之间的距离进入了相当危险的范围。换一个场合,换无论什么私人场合,只需要一小勺温柔和几粒若有若无的爱意,一个吻就到手了。可是,此刻降谷的眼神杜绝了一切可能。他就在眼前,在唇边,却不是可以触碰的。
“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赤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虽然不前进,但也不后退和远离。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需要你吗!”
18
降谷看起来那么生气,不是暴跳如雷,也不是他在面对他时经常出现的那种争强好胜的明火,如果非要给他的表情找几个形容的话……羞愤,沮丧,自暴自弃,而且并不是向外的。他在气他自己。
于是赤井静静地“嗯”了一声。
“混蛋……”
“嗯。”
降谷的眼睛被那团成分混杂不清的情绪点亮,带着一层水雾的蓝色比以往更加香甜。
“我想见你啊!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但就是想每天看到你,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拌个嘴也行。你到底算哪根葱,凭什么让我想见你???”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随便转开视线,随便落到哪里。
“你走以后我真以为你会就这么挂了,或者被关起来,总之不会回来了……不回来正好,我对自己说你走了我该开香槟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爽,都是你害的。”
他捏了一下指关节,发出一声仿佛预示着开战的清脆声响,然后猛地揪住了赤井的领子。
“告诉你,我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我知道你处处让着我,暗地里帮了我不少,被我误会甚至记恨追杀也什么都不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好??!你对我很差劲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在意你了,你对我好我还怎么可能脱身?这是什么,美男计吗???那我承认是你赢了。”
他甩开沉默的对方的衣领。
“我说过的那些理由,就算一个都实现不了也没关系,最重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而已。以往我想做什么事,几乎没有做不成的,想改变自己和别人也简单得很,都是动动脑子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所以这世界上本来没什么是能让我不甘心甚至后悔的,除了喜欢上你。”
这一次,他终于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我喜欢你,赤井秀一,不是友情那种喜欢,你根本不像我那些朋友,我选朋友也绝不会选你。是恋爱那种。我提议跟你做炮(码)友,不是为了身体快感,只是想借炮(码)友的名义,争取一个机会享受恋人的错觉而已。我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比如得不到心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痛苦,或者你有了想认真交往的对象,跟我说别见面了,明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却还是想开始,简直像吸(码)毒一样。”
房间里静如真空。降谷已经准备好一箩筐回话,无论赤井的反应是嘲笑还是怜悯,他都不会给他得逞的机会。除了对赤井的感情以外,他是没有弱点的,他也不能容许哪怕是赤井本人用自己对他的感情来击溃自己。但赤井一言不发。无论降谷能不能看出来,原因其实很简单。
赤井在消化刚刚的震惊。换句话说,他听傻了。
如果用过分坦诚杀敌方一个措手不及是他已经习惯的那个别扭的降谷零的杀手锏的话,那么他无疑已经输了,不止输了,还死了。
“你听到我的答案了。”这个用坦诚的狂风暴雨砸了他一头一脸的降谷零身上却滴水未沾,他站在手臂不能立刻触及的距离,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最后的胜者。“现在,给我走。”
嗯???
“离开我的地盘。”
视线相交之际,赤井在心底暗叫不妙。在刚刚的冲击让他失去行动力的若干秒内,降谷已经完成了心灵的硬化,如果赤井能在表白后立刻捉住他,不管用什么方法,是痛切反省、甜言蜜语、色诱还是干脆耍起无赖,总之牢牢抱住他,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滚成一团,就算扭打起来,降谷都逃不过成为他的这样一个最终结果。可他错过了最佳时机。他让降谷从几秒前尚处于懵懂软弱状态的迷途小猫咪瞬间拔地而起,成为一头身经百战的健壮狮子,再想只靠晃晃奶瓶就让他低头趴在大爪子上磨蹭自己的裤脚撒娇,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了。
虽然脸蛋还是小猫咪的样子,连生气都这么可爱……
“既然听不懂,我就换个说法吧——给我滚。”小猫咪亮出了白晃晃的尖牙。猫咪中的金刚芭比。
“降谷君,降谷君等等——”
“滚,不想看到你。”
“??你不是喜欢我吗——”
“是喜欢你,也想让你滚,有意见?”
降谷毫不留情地把存在即是碍眼的家伙扫出卧室,砰的一声甩上门,差点夹断赤井最珍爱的那一撮卷曲度倍杀其他部位的前发。
“我对你的感情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被我掐死了。”降谷隔着门说,冷静程度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已经成为历史。尸体。废墟。渣滓。垃圾。消亡的东西。”
“所以,你走吧。”
他退回到床边,脱力地坐下。终于独自一人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向自己坦白之前就向对方倾吐出一切,还说得那么自然流畅,对他而言,言辞攻击原本比表达爱意更容易,他的性情、兴趣、职业素养和人生目标统统加剧了这一差异。不过,能看到那个赤井秀一惊呆到无法反应的脸,也算赚到了。这是一次自(码)杀式袭击,但是爽快无比。以恐怖(码)分子为当前国际形势下最大敌人之一的公安精英居然通过这样一种机会对他们产生了共鸣。
他听到门外慢慢响起脚步声,逐渐远去,门开了,又合上了。很好,赤井走了。他们今后应该可以默认什么都没发生,但都清楚已经回不到原点。原有的东西被清除后只会留下空洞,正因为他已经30岁了,正因为他是降谷零,这些空洞会永远空着,不会被任何其他内容填补。他会永远给他留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连那些早逝的同窗和同僚都无法进驻的最私密的、空荡荡的储藏室,门上像墓碑一样标着他的名字。
降谷在床边撑着头坐了很久,久到以分钟为单位受到他严密控制的时间抓住机会嗖嗖从他身侧逃离。回味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多少原本会被精确、高效利用起来的分和秒。虽然他原计划把今晚作为失恋假,投入难得的休闲活动,但既然导致他状态异常的因素已经被清除,他可以再次更改计划,回到他原本的轨道。
他起身,在床前的地毯上分别做了100次仰卧起坐和伏地挺身,跳起来拍拍手掌,走到门口,握住门把,却犹豫了一下。
虽然听到赤井离开了,但很难说那是不是做给他看的,以赤井的本事,再度潜入而不被自己发觉并不是难事。
他缓慢地拧动门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接着一点一点拉开门,开到露出半只眼睛宽的缝,扫视着起居室。空无一人。是啊,赤井没有任何理由回来,他也绝对没有期待他回来。降谷吐出一口气,一把拉开门。
有什么倚在门下方的东西,在余光里仿佛是一袋土豆,随着门的突然大开颓然倒下,向地板上撞去。垂下的视线扫过,那是什么已经清清楚楚,毫无疑问,降谷想都没想就像个优秀的排球运动员一样闪电般扑向地板。
在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里,他要做到比那袋土豆滑落的速度快多少倍才能接住它,一个狙击手恐怕可以依靠计算得出,他只能交给直觉和体能。他像个成功救球的运动员一样抱着那颗球状物时,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反射神经真不错。”那颗球体上发出了声音。
完蛋了,已经不是能不能回到原点的问题了。他连反射弧都以保护对方为指导原则,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把这种模式定为默认。袖手旁观这家伙一头撞到地板又能怎样?会疼醒,会揉,FBI说不定会因脑震荡损失一名优质警探,这些都不关自己的事,大脑明白,身体却不受管控。在感情至上的场合,完全没有理智说话的份,一个被架空了权力的大脑只能俯瞰着擅自行事的身体,惊讶地看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最本真的样子:与对方会给予怎样的反馈无关,爱像柜子深处的那瓶酒一样始终存在,需要的时候就会决堤。大脑不想承认自己从属于这台自己控制不了的机器。
“降谷君?”
“我听见你走了。”
降谷像丢掉烫手地瓜一样把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垫了一下并抱在怀里的头推到一旁,他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方却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像躺在地上耍赖的孩子一样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重新见到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倒着看熟悉的脸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降谷用一种“你打算给我添多少麻烦”的态度叹了一口气,在地板上坐下。
“那就说。”
“黑麦威士忌好喝吗?”
起居室桌上的东西没收拾,果然被他看到了。
“难喝死了。”
赤井的唇线向下弯去,他甚至抬起手臂枕了起来,好像降谷家的地板就是他所谓的豪华水床。
“我也不喜欢。下次我们一起喝波本吧。”
“你冒着撞到头的风险在门外坐着等我等到打瞌睡,就是为了来跟我聊天的?”
“我希望以后跟你聊天能像吃饭睡觉……不,像工作一样成为日常。”
倒着面对对方的一个坏处就是没办法第一时间解读对方的微表情,有些言外之意变得不好捕捉,降谷撑在赤井头上方,在脑内幻想着弄死他的各种方法。虽然身体会下意识保护他,想到自己会亲手喂饱他时心脏都轻了半边,大脑总能自由地杀死他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聊天?”嗯,第9种。目标就先定到100好了。
“因为我想跟你谈谈你上次的提议。”
赤井的手捏着降谷的后颈,让他保持着俯视自己的姿势,揉他的方式却像对待小猫咪。降谷眨了眨眼睛。趁着他无法迅速反应的空窗期,赤井以他眼中的傲慢态度继续说下去。这一次,赤井不可能再留给他机会变成狮子了。
“你列举的每一个理由,其实都有懈可击。我们的工作性质和领域大幅重合,所以危险也是双份的,我们失去对方的可能性远高于普通人。如果会出现长时间因为工作见不到面的情况,那我们本来就没有留给炮(码)友的时间和空间。我们的确认识了这么多年,经历过最好和最坏的时候,相性也确实很棒,但对彼此的身体和反应太熟悉,也就丧失了从性(码)伴侣身上获得新奇刺激的可能。说到饮食问题……我是吃着汉堡和披萨长大的,你私下里应该是个坚定的和食派吧?这意味着每次都会有一个人要迁就另一个。另外,比起跑步或者健身,我更倾向于读书这类静止的休闲活动,抱歉,已经是个大叔了。”
“我完全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是我的错。”降谷说,他一向活跃的反击系统像睡着了一样,让位给沮丧、郁闷和一点难堪。“所以我说过,能不能当那件事不存在?”
“不能。”
“……”
“因为还有一个理由完全错误。”说到这句时,赤井的唇线放缓了,那应该是一个笑容。
“我对你的感情牵扯已经很深了,不是能随便了断的,我也不允许你了断。这个理由决定了其他所有。”
“所以,如果有人通过你来对付我,我不会让他如愿,而我相信你那边可能处理得比我更好。如果很久不能见面,我也会保持联络,告诉你我还活着,很想你。自始至终,寻求刺激就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只是你而已。只要是你的料理,我什么都能接受,就算是洋葱青椒胡萝卜……也一定做得很好吃,只要你不故意捉弄我就行。运动也一样,想象你流着汗甩头发的样子,”他说,“我可一页书都看不进去。”
“运动只是随口举例,”降谷艰难地辩解,“我当然不会在你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硬拉你——”
“我想跟你做的不是炮(码)友,是恋人,降谷君。”
这句话让悬在上方的人咬了一下嘴唇,往日的伶牙俐齿依然处于掉线状态,眼神倒十分活跃,忙着四处飘移,寻找一个足以掩饰慌乱的落脚点。
“我想听到的理由只有这个。”赤井决定再多享受一会跟降谷的互动中他难得哑口无言的奢侈时刻。“我的理由是这个,我认为你的理由也是这个。所以,一开始就没有人想做炮(码)友。你那些所谓的理由,不过都是你爱我的表现罢了。”
从降谷的脸上,赤井能看出他是真的不甘心。他能予以深刻的同情与慰问,不过降谷应该不会接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如果在暗恋对象面前掩饰感情是降谷的工作,那么他早就殉职一百遍了,那些伪装成消极意味的渴望眼神,意在挑起情绪回应的语气,试探、嘲弄与攻击后反而会被牵制的态度,明显流露出兴趣而非排斥的肢体语言,已经能让一个经验老道的警探嗅出无数破绽,而在一个怀着同样感情的暗恋对象眼里,更是成为一部随意翻看的私密日记。
跟所谓反感对象来一发没什么了不起,但没有人会享受反感对象只为亲吻的深吻和只为抚摸的抚触。除非反感对象根本不是反感的对象。
“我的植物为什么都活着?”
“你去看过了?”
“谢谢你帮我浇水。”
不听人说话的混蛋,降谷嘟囔着。
“所以,”赤井反复摩挲着降谷的后颈,感到他像为了再次证明自己的判断那样微微缩起肩膀,于是说,“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你到底要不要把水床卖给我?”
“水床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奢侈品,”降谷闷闷地说,“只是种过时又没用的东西。”
“但我爱你。”
这样的对话逻辑让降谷感到一股类似强迫症的气愤。自说自话就算了,他凭什么胆敢这么直白?如果最后总会变得直白,一开始还玩什么比喻啊,为了耍帅吗?
“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就得做恋人,什么道理?”
后颈上骤然一股压力,降谷的头被不容拒绝地拉下来。这次紧急着陆精准无比。赤井像展销会上现场演示“接受了我们的合约你就每天都能随时随地享受到这种技巧高超并饱含感情的长吻”的商家一样,让降谷觉得他使出了30年累积的全部技巧,这是今天赤井出现在家里以来他第一次想笑。但在笑出来之前,他被他拖进了吻技的海洋,向闪耀着无数金星的深处沉溺,意识迷离。结果,虽然他完全忘了要笑,在黏黏地与对方分离时,他发现自己的唇角是上扬的,心脏在一团酥麻中跳动得更狂烈,更生机勃勃了。
“我的立场和愿望都摆在这里了。做不做,你说了算。”
赤井从地上坐起,转过身来向降谷伸出手去。降谷的视线从他的掌心跳跃而起,直达他看起来轻松又坚定的脸上。
“你,跟我,恋人???”他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等一下,这算什么事?半年前我还想干掉你,虽然恨你的理由没了,但我一直看你这家伙不爽,现在却要开始……恋爱?要像恋人一样经常黏在一起,看着对方的脸吃饭,手拉手逛街?不行……不行,我绝对做不到……”
“快点决定,降谷君。”赤井收回手,再次摘下帽子,开始解他本来也没扣上几个扣子的衬衫,降谷像听到什么可疑动静的猫鼬一样挺身,警惕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
“睡觉。”
“你也未免太有自信了吧!你觉得你告个白我就会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带上床吗??!”
赤井把裤子放到一边,重新变回了只穿内裤的模式,仿佛他是一个青少年。“当然不。”他皱着眉,向降谷的床走去。
“我被你拖出来的时候可是睡得正香,”他钻进刚才的位置,用降谷的被子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起来,只露出鼻尖以上,“你再不说同意,我就当你已经同意了。就这么办吧。”
“同意了。同意还不行吗。”
赤井从被窝里探出下巴来,笑了一下。那是一个降谷不曾预料到的温暖而好看的笑,如果把这个表情混在一群陌生人照片里飞快播放,像降谷这样专业的警探甚至无法保证认出他来。
“那就晚安。”他说,满足地重新沉了下去。
降谷走出卧室,带上门,清理了起居室里的酒杯酒瓶,打扫了卫生。接着,他走进浴室,像往常一样,用对方用过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再次洗了一个普通的澡,吹干头发。他穿着用作睡衣的T恤短裤回到卧室,调好床头灯,带着那本他想看却一直被打断的书钻进被窝。和往常不同,那里是暖的。刚刚成为他的恋人还不到一个小时的人完全不顾他的存在,就像胜券在握时不理会他微弱的反抗擅自宣布他们今后就在一起了一样,正在呼呼大睡,也没有被他上床的动作唤醒,甚至当他把他的脑袋拨到自己的肚子上,睡眠仍然持续。
翻开书,降谷用空闲的右手随意抚摸着对方的头发,挠对方的下巴,然后缩回手指,对比了一下感受。
……赤井没说错。确实跟养一条宠物狗没什么区别。区别是他们此刻散发着同样的香气,仿佛从一个洗衣机里掏出来的两只袜子。
那份炮(码)友……不,现在该叫恋人论文的东西可以再加上一条了。
当其他理由都没有在作用的时候,比如像现在这样当对方睡死过去,自己依然会将他的陪伴视为人生中最美好的体验——仅仅是存在就令人满足,仅仅是意识到他们在世界上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无言地属于彼此就让人想微笑。
至于这件事,降谷当然是永远都不会告诉赤井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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