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还有一次正文和一次番外更新吧,可能会变(flag
比如爆字数的情况,会继续拆分
9
他以为醒来时这只猫会悄悄消失,像所有为了令人怅然若失,或者避免尴尬的419早晨那样,总要有一个人早一步离开。这个早晨也确实应该这样——降谷6点就要起来,而他可以稍微晚一点。到底是什么让降谷没有在他醒来前匆忙离去?
当然是因为他醒在了闹钟前面。
5:55。准得仿佛睡前他把自己的生物钟设为比对方早5分钟醒来,就为了瞧一瞧他在晨光中的样子。赤井坚信自己并非一个有意识的浪漫主义者,但既然结果如此,就只能视为潜意识的驱策了。
他的手依然圈着对方,但他知道之前已经换过若干姿势。降谷的小臂搭在他腰间,这才是比较有趣的一点,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摘下他戴了一夜的眼罩。哪怕缺乏和别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还有意愿观察对方的经验,赤井也足够明白,人在早晨的床上通常不会有多好看。浮肿、黑眼圈、粗大的毛孔、涣散的眼神、浑浊的呼吸和女性未经修饰的素颜中任意几项的排列组合都可以击溃妄图远离人间烟火的浪漫。但他在对方身上看不到这些,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看到了更有趣和美好的东西。
熟睡中的降谷零是纯白的,像一架原本充满了心机、心计和心思的复杂机器被拔掉了芯片,陷入静止与沉寂。但与机器不同的是,他还有均匀的呼吸和心跳,甚至还带着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他这样像婴儿一样无防备地沉睡,给了赤井一种错觉,好像现在对他说什么他都会认可,对他做什么他都会接受,给他什么信息,他都会原原本本地写入空白的硬盘。比如现在告诉他,你是喜欢我的。
几分钟后他醒来,刚刚还含在唇边的微笑之蕾就会向他绽开,他会说:早安,亲爱的。也许还会在后面加上他聪明的脑瓜临时想到的某个可爱贴切的昵称。
赤井用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伸手向降谷倏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精确地在闹钟响起前把它按掉。一场完美实施的陷害。如果他年轻十岁,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笑着想象降谷过一会该有多手忙脚乱了,但现在的他并非想捉弄对方。
“降谷君。”
增强十分贝。“降谷君。”
以一声很难说不可爱的“嗯”为回应,眼睛睁开了,慢慢地眨一下,依然是一脸纯白。闭目时是宁静的夜,睁眼时冰蓝色的朝阳在海水里蘸一蘸,跃上天空,带来眩目的白昼。降谷并不知道自己给对面上演的日出,他明显还处于辨明时间地点以及自己为什么睡在这里的阶段。赤井就等着。
降谷试着挪动他放在赤井腰上的手,抬起与赤井四目相对的脸,接着匆匆忙忙地看了看两个人的衣服,然后寻找自己的手机——它就在昨晚的位置。他翻身离开对方的怀抱,抓起手机看了一眼。
“我的闹钟没响?”他皱起眉头看过来。
“我按掉了。”
“……却在两分钟后叫醒我?”
“人肉闹钟。”
“不管你有什么阴谋,我是不会因为这个欠你情的。”
“你对被你搂住一整晚动都不敢动浑身僵硬的人就是这种态度?”
“哈?”降谷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各种东西的途中转身瞪他。“我只不过把手搭在你身上!睡相太糟糕了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赤井向他抬起手。“起床气不要那么大。”
“听着,”降谷已经用惊人的速度穿好西装裤和衬衫,把一切拉得尽量笔挺,仿佛变魔术一般迅速打着领带,看起来是这么干的老手了,“上午费什曼去购物,公安全程陪同,不管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是便衣跟随还是继续调查,总之,有事联系。”
“是,长官。”
降谷像阵风一样旋出了他的房间。
抽完了开工前的惯例的一支烟,赤井神清气爽地离开吸烟室,转身刷卡推门,进入一个从外表看没什么特殊的房间。他穿过若干扇门,走进尽头紧紧拉着全部百叶窗的暗室,倚在墙边,静悄悄地看着一排排屏幕上移动或闪烁的光点。
在三个呈等边排列、显示实景的小屏幕中间有一块透明的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以极慢的速度移动的街区地图。大屏幕正中央有一个蚂蚁状的红点,周围散布着等大的绿点,还有无数灰点穿梭在鸟瞰图中,偶尔与它们擦肩而过,仿佛相安无事。屏幕前坐着几个穿西装的家伙,在盯着有规律移动的红绿点的间隙,他们也会聊几句天,仿佛这只是普通值班的一天。
大屏幕上的图像是通过三块小屏幕输入的信息之和。之所以需要三块,并不是为了记录绿点和红点的动向。它们的确是行动主体和保护对象,但与无人机无关,是通过GPS定位的。三块小屏幕上的灰点才是真正的监控目标。这是公安视频捕捉系统的机动部分——一组无人机传回的影像处理后的产物,固定部分则包括遍布全国的摄像头,它们共同构成了日本公安多年研究和完善至今的一套监控与智能分析工具。它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在酒店走廊里正常走动的外国良民赤井,眼下正在兢兢业业地识别着各自负责区域内的每一个路人。经过处理后,系统会圈出途经区域内一切它判断为行迹可疑的目标,比如一名跟踪者。如果目标携带着有定位功能的终端,便可能获取其身份信息,并与系统捕捉的外貌特征进行比对。
此刻,大屏幕显示红点进入了一家狭窄的店铺。费什曼并不是日本人眼里的宅男,但作为从高中起便踏入IT业的资深极客,他显然对某些古老的游戏和游戏机感兴趣,也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它们。他把给妻女选购礼物的任务交给了埃尔德里奇,自己带着一群人钻进了导游书不会写到的城市深处。
“降谷君,陪玩还愉快吗?”
“你这……”那边传来毫不掩饰的怒意,降谷在面对他时的情绪直白度如同一个三岁孩子面对父母。他压低了嗓子,凶神恶煞地耳语:“别在我同事面前这么叫!”
“那要怎么叫?”
“……暗号的话,可以叫darling。”
“好啊,hon。”
“Darling!”
“有什么情况?”
降谷谢绝继续跟他抬杠。“暂时没有,让你的人待机就行了。”
屏幕上,带有一个字母F的绿点和另一个绿点相伴而行。降谷戴着眼镜、穿着一件半旧的连帽卫衣,旁边跟着个穿方格衬衫的年轻下属,他们此时正在费什曼所在店铺20米开外处买可丽饼。系统显示周围人一切正常,中控室里已经有人打了个哈欠,带起一片活动肩颈和拿起水杯的浪潮。
其中一面小屏幕上画面忽然一闪。
也许只是信号不稳,甚至可能是自己眼花,每个看到这一瞬的人在发现其他人也看到以前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那面屏幕上的图像突然以看不清的速度飞掠过去,若干秒后一阵剧烈震荡,彻底变成满屏雪花。
在监控席上有人做出反应之前,赤井的眼睛先亮了起来,像在枯叶下休眠的蛇被猎物的足音惊醒,他一个箭步窜到负责那块屏幕的人身后。
“闪第一次时的坐标和时间。”
“什、什么?!”
“告诉我刚才那架无人机的坐标。”
“哦,哦。”那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在键盘上运指如飞。“诶——啊!3号机也掉下来了!”
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在3号机上。唯一的差别便是这一次,图像仿佛是打着旋消失在雪花点里的。
“喂!赤井!发生什么了???”耳机里传来降谷立刻意识到不对的声音。
“不行,”那个人说,“2号和3号机的传输都断了。1号机还有!”
就在这时,1号机的屏幕也变成了灰色,这是机身上摄像头记录下的图像以人眼无法识别的速度掠过时造成的效果。转眼间,在10秒以内,三个屏幕都陷入了黑白交错的死寂。
“无人机被击落了。”赤井对那边的降谷说,然后转向公安。“给我2、3号机被击中时的具体时间、坐标和坠落轨迹。”
“全体注意,缩小保护圈。”他听见耳机里传来稍稍飘远的声音,接着变大,降谷转身对中控室下达指示。“确定刚才无人机的位置,排查系统漏洞,机动队尽快完成回收,注意现场取证,小心安全。”
“我已经在查了。”赤井说,他的声音游离在一片敬语回应之外。
“好得很。”
从派发纸巾和宣传单的女孩子和背着双肩包、满脸粉刺的路人身边走过,降谷向一家门脸很小的店铺走去。戴着棒球帽的费什曼站在门口,他正在打电话,表情轻松,甚至算得上带笑。在降谷走到能模糊听到他说话的距离以前,他就挂掉了电话。降谷没有跟他交谈,推门走进店里。
打开电脑,输入时间、坐标和被击中后的运动轨迹,刚刚还如同一潭死水的公安们便开始悄悄骚动起来,十几双眼睛落到在键盘上跳跃的手指和屏幕上不断闪现的计算过程上,十几个大脑都在问“这美国人靠谱吗”,就算对方获得了进入中控室的权限,他们仍然很不信任这个不做解释就开始计算的外国人。他连整句话都懒得说,直接抛出关键字的做派让他们感到自己被轻视了。但降谷先生平时虽然看似很反感他,在这种时刻却不要求他作出充分解释就默许他擅自行动,又让他们深感迷惑。
赤井并没有给他们的质疑留出很长时间。当那片区域的公安刚刚发车前往指定地点,计算就结束了。他报出了一个范围。
“射击者当时所处方位。”
公安们半信半疑地对视一眼,在地图上圈定了他给的坐标,放大。这片区域包括一栋高层建筑和其下的若干间商铺。赤井看了一眼那座建筑的名称,伸指弹了弹麦。
“确定了?”降谷在那边狐疑地问。
“降谷君,”他说,“是IXON的日本总部。”
“……知道了。”没有过多反应,没有质疑“你的计算不会有错吧”,降谷接过他给的信息,像合作多年的老搭档那样抛给下一个人。“给我像剥玉米一样扒了那栋楼,看看谁在那里。”
费什曼蹲在店外看海报。降谷走出店门,站在他身边。
“这个型号前天刚在网店上架就卖光了。”
“哦,这么抢手。”费什曼抬头看他。
“是啊,秒切。”降谷点头。“看来你那个怀恨在心的前雇员已经进入日本总部了,但愿这边没什么能被他窃取的机密。”
费什曼脸上出现了一种美国人典型的“如果你觉得我实际没我表现得这么惊讶,那我就成功了”的夸张表情。“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他问。
“我们发现他在天台上。”在房间里也一样,只要是有摄像头的地方,就有国家机器的眼睛。在若干年前,在自己还没走出校园的时候,一个理想主义的头脑恐怕会对国家权力与个人权利间的界线提出疑问。但如今作为维护国家机器运行的一个零件,降谷早已认同了手段皆为结果服务这一默认的行为准则。“大约五分钟前他离开天台进入楼内,目前还没有出来。”
“你们已经派人过去了?”费什曼有些紧张地问。
“还有三分钟左右抵达,”降谷抬腕看了眼表,“我们请求你下达封楼指令,并给我们调取监控的权限。”
这套流程并不是第一次了,与此前不同的是,公安没有直接行动,而是特地前来征求业主的许可,虽然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表示尊敬的过场而已。
“谢谢你告诉我,探员。”
费什曼看起来仿佛真的松了口气。
“日本总部有两名下属一会要到机场跟我会合一起回国,我得让他们注意检查一下车,对吧?”他说,“免得后座藏着人,或者被装了炸弹。”
“不用担心,我们会检查的。”
“再完美不过。”费什曼掏出手机。“我让他们联系你们。”
降谷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降谷君。”
“在。”
降谷向旁边的店铺走去,一边继续把费什曼留在视野里,一边听着从耳机中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同样熟悉的还有这串听过无数遍的音节。连一句谎言在被重复千遍后都会变成事实,何况这样一句从哪个角度看都百分百属实的称呼呢?问题就是,它太真实了。任凭头号宿敌随意呼唤自己的真名也许还不算什么,对这种呼唤渐渐习惯才是该气恼的点。
“你们的系统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正在排查,快了。”赤井说。“你可能得感谢我们的神枪手码农。要不是他那三发子弹,你们不会有机会调试系统,也许三天后都发现不了。”
“哈,这是来自同行的肯定?”
“同行并不认为这是一个上班族周末在靶场里练出来的水平。”
“一个假装IT公司员工的枪手,一个好死不死现在出问题的系统,还有什么?”
不远处,费什曼走到街口,正在等待绿灯。他接下来要去街对面二楼的一家店,据说已经通过熟人牵线和老板约好时间。他抬头望着对面的红灯,轻轻用脚打着节拍。
“不是普通问题,是人为的。”
“确定?”
对面的行人也在渐渐聚集,等待由红变绿的那一刻。
“有人黑进系统,植入了一段代码。”
是时候了。
“非常聪明。很难发觉。这段代码能让系统将某个人的脸加入白名单,判定为环境的一部分,让他在系统内成为透明人,来去自如,系统不会报告任何异常。操作者显然已经掌握了系统的运作方式。”
仿佛听见“啪”的一声,绿灯亮起。
“……让他可以自由行动而不受监控……吗?”
中断的人流恢复了,他们在斑马线上交织,也许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生仅此一次的相遇和擦肩。降谷遥望费什曼悠闲地走进闹市区的年轻人潮,身后几米处分散地跟着三名公安,让这个没什么特别的十字路口多了点只有几个人明白的诡谲气氛。他看着费什曼继续向前走去,有那么多人向他走来又错身离去,也许不会有什么了。
他的视线凝固了,经过无数次训练和演习的手向腰间伸去。
“降谷君?”
“嘘。”
没有回答,顾不上回答,就在迎面走向费什曼的男人抬手的一瞬,一发子弹射穿了他的肩膀。
“星崎,纲岛,保护目标!”
惊呼的人群像被泼到画布上的颜料那样炸开,降谷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因为在人群密集处开枪而被罚写报告的未来,但从那个男人手里跌落在地的物件让他不可能对这一铤而走险的选择产生一丝悔意。
被击中的男人后退数步,撞开人群,朝某个方向跑去。对一个身负轻伤的人来说,他的速度不算慢了。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小巷拐角,降谷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对方有枪么?”
“可能性不大。”
降谷冲进小巷,越过被推倒的垃圾桶和其他杂物。
“前面出口右转,”赤井突然变成了导航,“目标上了一辆丰田Sienta。”
“系统修复了?”
“还没有。所以目前只能靠肉眼辨识。”虽然没有无人机,无法实现持续跟踪,但他们刚好位于街角一家快餐店的摄像头范围内。
“用不着了。”
降谷跑出小巷,那辆厢型车刚好启动。
赤井听到耳机那头传来“警察,借用一下”和一阵发自重型机车的轰鸣。他抬眼望向屏幕,标着F的绿点突然加速弹射而出。“降谷君,注意安全。”
他听见一声用作回答的低哼。
降谷一手控制机车,松开右手调整了被头盔压偏的耳麦,视线自始至终紧紧锁住前方全力疾驰的厢型车。对方在闹市区一路冲撞,向东逃去,不知是否有同伙接应,但车里只有刚才的男子一个人。降谷确定那一枪打中了对方,但具体伤势如何,目前还不好判断,根据行车状况看,对方似乎还没到失去或即将失去行为能力的程度。
身后隐隐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是警视厅的人。白天在闹市区发生的混乱,不惊动警方是不可能的,但公安不同于警方,任务的隐秘性需要他们尽量减少目击者,并用相对易于掩盖的手段解决问题。如果不希望组织发现自己在公安和警察的环绕下把逃亡的嫌疑人捉拿归案,最好换个地方做这件事,而在离开闹市区前不再开枪。
降谷皱了一下眉,衡量着厢型车和机车的速度,估测着对方的逃跑意图。以目前的速度,在数分钟后就会驶上沿海高速,那对前面的男人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所以,如果对方足够了解情况,可能会尽量在那之前通过市区道路逃离。果然,厢型车拐离了通往高速的路。
“全体,请警方协作赶羊入圈。”
公安和警察的大批车辆迅速就位,厢型车每次想转入一个街口,都会看到警车奔赴而至或横在面前,这迫使开车的男子只能转向另一个方向,渐渐靠近沿海高速入口。
“羊圈就位了么?”
“已经开始限流了!”
这意味着路障已经设置完成,警方正在依次放走厢型车前面的车辆。
一拧油门,机车提速向厢型车奔去。
“降谷君!”
这个声音并不锐利,却像刀一样切入了像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保鲜膜般覆满全身的风。他发现自己能从一声称呼中清楚对方要表达什么。
“收起你无谓的担心。”
赤井的担心其实没错。降谷想,自己此刻如果开着车,几乎一定会去撞那辆厢型车,从侧面撞到它报废或者司机投降为止。现在的他不具备跟对方硬碰硬的条件。
“你已经被包围了!”降谷对车里的男人喊道。“逃跑是白费力气,投降吧!”
车里的男人肩头已经被血浸透,但神智还清醒,他从遮住了一头金发的深绿色头巾下瞥来一记慌乱的眼神。很明显,他没有枪。高速入口就在面前。降谷掏出枪来,扣下扳机,子弹从副驾驶车窗穿入,从前挡风玻璃上穿出,直接震碎了两块玻璃。开车的男人转向了相反的方向,第二发子弹追着他,从耳边擦过,打碎了驾驶座侧的玻璃。他似乎分辨不了那是不是有意射偏的,无论如何,他成功地被逼进了沿海高速。
“还有多远?”降谷问。
“目标预计于3分钟后到达!”
叭叭!叭——
一阵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恼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音量的细微增幅代表声源在缓缓逼近。
叭叭叭——
“妈的,谁啊?!!!”
几乎在他扭头向后一瞥的同时,答案不言而喻地跃入脑海。一部分源于理性认知,还有一部分源于场景的似曾相识。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半路杀进别人的狩猎场,必然非眼前这个一向对在高速路上给公安添堵有特殊性癖的专家莫属。
“赤井秀一!你搞什么!”
在自己身后不到50米,开开心心地飙着一辆公交大巴,它很可能已经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甚至可能是尾随自己进入高速的,正因为与自己保持着相当近的距离,身后的警力才没来得及拦下它。当然,如果是被自己的手下放进来的,那又是另一码事了,意味着有人需要好好把关于防范外国势力插手日本政府机构运作的内部规章抄个一百遍。他们是在合作没错,但有一个与日方行动负责人直接通话的耳麦不代表公安在执行计划时,一个没有也不该有任何角色担当的外国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插一脚。
“……要聋了。”
“你活该!”降谷对着麦,用向他本人当面喊话的音量点评,并看到公交驾驶座上的人摘下了耳机,仿佛那是一个炸弹。
“小心!”
很少能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么急切的命令式,至于原因,降谷已经用余光捕捉到了。位于机车斜前方的厢型车突然开始减速并猛烈靠近,车轮发出不自然的尖锐摩擦音。毫无疑问,对方已经明白前方没有生路,转而向他发起攻击,试图找到突破的机会。在双方同时以高速前进时,这样的举动稍有不慎,完全可能让攻击者与目标一起撞在护栏上同归于尽。降谷稍稍减速,对方的车体就在眼前,几乎擦肩而过,他骂了一句。
“降谷君,让开。”
从耳机中传来的是身后车里的人沉着的低音。
转眼间,厢型车又撞了过来,降谷只能靠再次减速避过去,但心知不可能这样下去。就算自己能避开,对方很可能撞上护栏车毁人亡或是坠海,这是要留活口的公安不想看到的。而对方可能宁死也不愿落入公安控制,在穷途末路下主动撞护栏自杀或逃亡。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辆尚未被疏导出现场的又大又长的货车以比他们略慢的速度行驶着,他们正在向它逼近,对一个全力逃亡的人来说,它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降谷君,我说让开。”
“只要在我的土地上,就是我的目标。”
他找准机会向厢型车后轮开了一枪,对方正好猛地一拐,再次向他冲来,那一枪就偏了两寸,撞在金属轮毂上,溅起火花。
“需要的时候依靠一下队友会怎样?”
“不需要!”
两颗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几乎在同时击中了厢型车的同一侧后轮,车体不受控制地斜着冲向一边,以120以上的时速撞上那辆大货车的一角,接着向一旁弹开,整个过程快得就在一眨眼之间,就在还有不到400米抵达路障的位置。
一声不祥的金属异响忽然颤颤巍巍地传入耳中。
“!”
如果说厢型车打着旋颓然停下而不是一头撞碎在护栏上已属幸事,那么它很可能吸走了大货车的全部运气。刚刚那一撞撞开了货车尾的保险栓,冲力有一定机率让上面的东西松脱,当然,要看载的是什么,比起原木或箱子,一车光滑钢管的情况显然比较不妙。
降谷灵活地让到路边,一扭头,就看到一根根钢管像袋口被剪开的意面一样从货车上倾泻而出,跌到路面上发出无数声相互叠加的震耳余音。他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公交车骤然猛转90度,完美地横在高速中央。
“赤井!!!”
他看到七零八落的钢管以各种角度向它飞速滚去,有些先撞上护栏的也向它弹射而去,那辆车像打定了主意一样稳稳地横在那里,拦住了钢管们继续滚动或飞弹的路,把警察和公安的追兵护在身后。他的心也随着它们一起飞起,血液在瞬间离开了大脑,留下冰冷的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钢管一个接一个地撞上车体,把车门撞到凹陷,发出恐怖的巨大声音,引起堪称精神虐待的巨大回响。
在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撞击之中,他转身向厢型车奔去。他的职业要求他迅速做出取舍和反应,而不是把可能有危险的同伴的重要性置于抓捕对象之上,哪怕只犹豫一秒,都不可接受。
“……要聋了。”一个声音幽幽地追上来。
“你活该。”
他这次没有喊,但是咬牙切齿所表达的意味更甚于高分贝。
“我的五感可都是吃饭家伙,别逼我提前退休啊。”
来自真实振动的声音盖过了电波的模拟,降谷回头就挥出一拳,他自己没想到,估计赤井更没想到,这拳未经任何阻拦,径直扎扎实实地落在它该落的地方,发出在降谷耳中不逊于钢管撞车体的巨响。赤井捂着腹部微微弯腰,根据降谷对自己和对方的了解,这反应里夸张的成分就算有,也并不多。
“降谷先生!”
部下的声音在厢型车周围响起。数名公安混合着警察包围了那里,十几个枪口对准驾驶席上的男人,目光投向上司,和他们因为那一拳而差点当成敌人的家伙。
“目标状况不太妙!”
降谷向他们颔首,因为驾驶侧撞上了护栏,他从另一侧小心地拉开车门,爬上去,用枪抵住了对方的太阳穴。
枪口下的男人还在微微喘息。他没有系安全带,除了浸透半边金发的血迹以外,很可能还有更严重的内伤。
“……你们找错人了。”他突然说。美国口音。
降谷铐住他的双腕。“什么?”
他嘟囔着,降谷谨慎地略微靠近,聆听着,对他的后半句话疑惑地皱起眉来,然后摸了摸他的脉搏。“救护车什么时候到?”他问外面的人。
“还有两分钟。”
在公安回答的同时,奄奄一息的男人又轻轻吐出一个词来,降谷转回头。
“再说一次?”
没有回答,对方的眼睛合上了。如果在未来十分钟内无法得到恰当的医疗处置,这双眼睛很有可能再也不会睁开。
他刚刚是不是说了“耳环”?
撩起过长的杂乱头发,确实看到一枚黑色圈状耳环,降谷想,这就是他希望传达的信息?他在试图刺杀费什曼后,为什么会有想告诉费什曼的保护者,同时也是他的敌人——公安的情报?
10
“降谷先生,费什曼提前结束一切行程,已经赶到机场了。”
“知道了。”
降谷结束通话,轻轻拉了拉鬓边翘起的头发,遮住耳机。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向来路走去。高速上的狼藉已经被迅速清理干净,交通恢复运行。过一小会,这起事件会以正常的形态出现在新闻中,只不过被掩盖为一起酒驾撞人或抢劫逃逸。他走过几个善后的下属,走过在事件后被放行通过的第一批车辆,甚至在走过在护栏边抽烟的男人时也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向那辆重型机车,重新戴上头盔。
“降谷君。”
“这个称呼,”他摘下头盔,随这个动作从中倾泻而出的淡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睛像阳光下的大海一样粼粼发光,“至少在工作时间给我停用。就算我今年只有20岁,只要你还是FBI,我还是公安,你就给我规规矩矩地叫‘降谷先生’。”
“没问题。”
“我们的新嫌疑人暂时是死不了了,”降谷说,“我们会看得紧一点,防止他在接受你们问话之前找机会自杀。他的身份确认了?”
“列昂·贝特尔海姆,27岁,有多次信息犯罪和入狱记录,与咖啡馆视频中不知名男性露出的面部完全吻合。”
降谷把手伸进卫衣口袋,拿出个小到完全被他手指挡住的东西,抬手抛给赤井。“拆开,看看有什么。”后者用指尖捻着那个东西,眉间掠过一丝讶异:针对的并不是这个东西本身,而是对方干脆的态度。
“我走了,再见。”
“等一下。”
降谷捧着头盔,微微偏头,用眼神不停说着“你很烦”。赤井耸了耸肩膀。
“不打算捎上我?”
“哈??”降谷说,“你可以坐我下属的车。”
“但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
“……哦。”降谷跨上车,回手拍了拍后座,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你要是愿意坐后面,我也不介意?”
三秒钟后,他已经有些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了。
赤井戴上另一个头盔,非常自在地坐在他身后,毫不扭捏地抱住了他的腰,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像在游乐园里准备坐丛林探险小火车的孩子一样期待,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气息也没乱。
“旅客们请注意,这里是机车长广播。”降谷讥诮地说。“我们即将出发,请自负安全责任,如出现延误或车祸,本车概不赔偿,谢谢。”
机车轰隆隆呼啸着冲了出去,也许分贝大得足够掩盖笑声。但笑声太近了,贴着耳朵扬起,就算隔着头盔,也依然充盈在脑中,激起一阵阵惊愕的涟漪。降谷忍不住回头寻找这段过分爽朗的笑声的源头,他看到了。仿佛那些阴鸷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潮湿的瞳色和不健康的肤色都是障眼法,是一团火潜伏下来,伪装而成的冰。他像被烫到一样悻悻然转回头,加速狂飙。
他们在半小时后抵达机场,停车,出示证件,获得一辆摆渡车。依然是降谷径直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仿佛这已成为他们共同行动时的行为潜规则。车向专门停靠私人飞机的场地开去时,降谷接到了下属的报告。
“已经搜查过整栋楼,没有发现目标。监控显示目标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层楼梯间向下运动,地下室一个储藏间的窗户有新近被人开启并从外面闭合的痕迹。”
“地下室和那个储藏间外的街上不会恰好没有摄像头吧。”
“没有,那条巷子白天也很少有人经过。”
降谷关闭通讯器,摆渡车在巨大的机体和机翼间穿梭。一架飞机滑行逼近,车停下,等着它从面前穿过。
“15号下午,贝特尔海姆在五季酒店咖啡馆里接近费什曼和梅恩格特,那时候他还会被监控捕捉和分析。17号上午,系统里那段代码让他变成了隐形人,他可以全程跟踪费什曼而不被系统圈出。”
“嗯。”
“楚塔洛也知道系统的存在。”
“你现在还认为他们有可能是同伙么?”
“虽然还不确定楚塔洛击落无人机的动机,但这一举动就算没有暴露系统被黑的事实,至少也让我们提高了警戒水平,我不可能认为他在帮贝特尔海姆。”
“说得通。”
“我有一个感觉。”
“感觉”这个词对他而言并不常见。相反,他更像是那种听到别人说“我感觉”时会百般追问对方依据的理性主义者。他们提了速,费什曼的飞机已经进入视野。
像明白赤井在想什么一样,降谷说:“但感觉并不等于凭空猜测,很多时候的非理性感受恰恰是环境中细微到没有进入表层意识的违和因素被经验的网捕捉,作用于潜意识层面的结果。”
“很自信啊,降谷君。”
“击落无人机也许会成为楚塔洛的一个错误。”
赤井发出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单音节,表示他在听。
“因为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有人能在他行动后一分半就定位到他。”
“我会把这句话当成赞美的。”
降谷给了他一个属于安室透的招牌服务性笑容。
“赞美你的机会越多越好。”他的眼睛当然没有笑。“对手的强大是对自己的肯定。”不过他没有被这个话题带跑。“如果没有你,从回收无人机到提取视频到弹道专家分析出结果到调出当时的监控找到射击者至少需要两小时,足够他做完很多事了。”
“总之,谢谢夸奖。”
“第二个理由,比感觉稍微有依据一点。”
“哦。”
车停了,手指落在门把上却没急于打开,他转向副驾驶上的对手。“‘没有什么斯诺登,只有阿桑奇。’”他说。“这是贝特尔海姆的倒数第二句话。虽还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但拿起枪的斯诺登,自然比敲着键盘的斯诺登可疑不少。”
“也许一个小时后,你就会懂这句话了。”赤井打开副驾驶侧车门。
“多谢你的乐观啊。”
他们各自下车,向阳光下费什曼漂亮的小飞机走去。降谷的上司和下属已经在那里了,日本人拘谨地笑着,听美国人发表对此行的感激和愉快之情。降谷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默不作声地加入送别团,跟在人群后方,而是兀自走向飞机,那里有几个地勤在做常规检查。他问了他们几个常规问题,他们回答,一切正常,预计30分钟后就可以准备起飞了。
“嗨,降谷先生。”
从人群那边绕过来的,是穿着雪纺衬衫、戴着墨镜的埃尔德里奇。今天她穿着舒服的平底鞋,因此视线与降谷平齐。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开口时的歉然一笑也没有折损这份轻松。
“我们决定提前回去,打乱了你们的计划,真是对不起。”
“不,”降谷说,“当这里有人拿着灌了毒剂的针筒接近你,无论是谁都会选择尽快离开的。”
“总之,我们要谢谢你们。”埃尔德里奇伸出右手来。“一群外国人,带着自己的恩恩怨怨跑到你们的土地上,要求你们保护,给你们制造了这么多麻烦,你们一定会觉得,美国人不光要当世界警察,还要当世界嫌疑犯、世界委托人和世界受害者,难怪全世界都讨厌我们。”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
说话的并不是降谷,而是跟同事对接完不知怎么又晃过来的某FBI。他回答得好像那段话就是说给他的一样。降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收到了一个大度的回眸,他的眼神好像被凶恶的流浪猫咬过的手指,轻柔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落在猫的头顶和下颌。
“但是做不好本职工作的人,哪怕在跨国企业里也大有人在。”埃尔德里奇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
“那就谢谢你们肯定我们的工作了。”降谷弯起眼睛,用安室的语气说。“我们还得感谢你们让我们不至于失业,这么说来,我们需要表示的感谢的绝对值更多。”
“你真可爱。我可以把你当纪念品带走吗?”
“我会发现自己躺在整个房间的纪念品里吗?”降谷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一点遗憾。
埃尔德里奇笑了起来,不过她的愉快被突出其来的脚步和车轮声打断了。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把一件立式冰箱般大小的东西推上行李舱,不用解释,他们都明白那是什么。埃尔德里奇揉了揉太阳穴,垂下头去。
“我们不想消息传得那么快,目前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你们懂的。”
公司高层的死亡经常是一条需要封锁和处理的消息,不管是费什曼还是FBI,都没有选择在梅恩格特被杀后第二天就贸然把尸体运回美国。
从行李舱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本地搬运工,另一个穿着便宜西装,戴着一副玳瑁宽边框眼镜,金色的胡茬说是蓄的,不如说是忘了刮。两个人帮忙把那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冰柜搬了进去。
“瞧瞧是谁来了,”有个声音突然由远及近地插了进来,“这三天里我最应该感谢的人们。”
费什曼轻轻地拍着手,笑得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理工科博士生。他走过来,跟降谷和赤井挨个握手。“你们两个单独跑到舷梯这边来,”他说,“是为了单独被我感激一次呢,还是因为你们关系好?”
赤井以为降谷会说“都不是”,或者假笑一声,或者激烈地表示反对,可他笑是笑了,与此同时把脸转向自己,笑意中却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可能是出神入化的演技。这需要一点技巧。假如你要对敌人笑,又不能暴露出你对他的恶感,想想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和你未来最期盼的情景,把你眼前的对方替换掉吧。
“我们是搭档啊。”
降谷在阳光与风里说,毫不刻意,好像在说,啊,一加一当然等于二,不然呢?甜美的善意在他弯起的眉梢眼角跃动,淡淡的金发随风流动的弧度让人想起他跨在重型机车上摘下头盔微微甩头的那一个闪亮的瞬间。他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灰色旧连帽卫衣和裤脚磨破的蓝绿色牛仔裤,却好看得仿佛让谎言都具有了真诚的说服力。我行我素,喜欢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冲在不同的前线,合作时只会争抢目标,无法就下一步计划达成一致并默契分工,唯有在分析情况时脑波出奇合拍的两个人,如果没有第三方黏合剂的加入,只能以竞争对手的形态存在于同一个阵营……他们早在多少年前就明白了。
然而,这个谎言依旧美丽。
“好吧,感谢的话亚历克已经说过了,所以我——还得说。”费什曼说。“谢谢你们二位带领的团队,让我看到我们在哪些方面还有提升空间,是你们给了我关于这次旅行的美好回忆,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的,请不要犹豫,尽管提出来。”
“也没什么,”降谷说,“我们就是想再次对机上环境做一次检查,”他抬眼看向赤井,“对吧,FBI?”
赤井点了点头,装出一副他们早商量好要这么干的表情。
费什曼愣了愣,显然没预料到这句话可以这么接。“哦,当然。”他带着两人走上舷梯,埃尔德里奇跟在后面。“如果你是担心炸弹的话,刚刚已经有警犬搜索过了。”
“贵公司那两位要搭机回美国的员工安全抵达了吗?”
“毫发无伤。”
费什曼指了指一前一后坐在机舱前部窗边宽大的皮座椅上的两个人。黑发的在玩手机,金发的在闭目养神。
“嗨,兄弟们醒醒,虽然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降谷警官,虽然他今天听到的感谢已经塞满一耳朵了——来见见帮你们安全抵达机场的救命恩人。”
降谷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弯腰伸手,在金发男性的左上臂袖口处掸了掸。他望着对方玳瑁色宽眼镜后的浅色眸子,人畜无害地歪了歪头,睁大眼睛。
“可能是刚才搬行李时弄脏的。”他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强迫症。”
“谢谢。”搬冰柜的男人笑着说。“但这真的只是套300块的便宜西装而已。”
“但你们都是我无价的客人。”
降谷戴着他永恒的笑意,迅速环视了一圈机舱内的陈设,视线最后落在他自己的腕表上。
“时候不早,你们该准备起飞了。”他说。“关于今天袭击者的身份和动机,FBI可能需要向你求证,那就是他们的工作了。”他看了一眼始终默不作声的同伴。“祝你们旅途愉快。”
费什曼像任何一个遵纪守法的实业家那样露出轻松、信任与诚恳的表情。
“我早就想试试这么做了。”
并肩站在了无生气的草坪、跑道构成的世界边缘的铁丝网后面,看飞机斜向上升起,渐渐插入云层并消失不见。
“‘只是没想和你一起。’”
降谷有半秒哑然,非常不适应自己打算说的话被对方说了这个事实。何况,他其实还没决定要说。在把对方称作“同伴”数次以后,心理暗示柔化了在面对对方时条件反射般的棱角,现在赤井这么说,就像捡起被他无意掉在地上的棱角还给他一样。
嘿,你掉东西了。
让他犹豫到底该当着对方的面踩碎它还是用它捅他一个洞。
“如果有一天飞机里的是你,我会很乐意再这么做一次的。”降谷向空中虚假地挥了挥手。“拜拜,再也不见了,FBI们。”
赤井低头笑了笑,沉默着掏出烟来。降谷本来站在他左边,在他点着烟后转移到了他右边,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飞机已经很远了,失去了目标的降谷皱着眉转身,后背靠在铁丝网上。“在问出这种话之前,摸摸你狙击手的良心。”
然而他不只是狙击手,更是警探或特工。这种人无论是说谎还是装蒜,良心都是健旺活泼结实,根本不会痛的。从降谷那边飘来的风,带来细微而独特的香气。一个老烟枪的鼻子显然不会太灵光,但一个狙击手的每个毛孔在需要时都会呼吸,这样才会清楚谁来了,谁走了,谁在靠近,谁会形成干扰或威胁,当然,还有谁是愈演愈烈却不自知的诱惑。
“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谁?费什曼?你在开玩笑?”
“不,”赤井说,“楚塔洛。”
降谷眯起眼睛,赤井衔着烟跟他对视,于是降谷抬手轻轻一弹烟,来不及掉下的烟灰在风中飘舞。
“别这么说,我们都没有证据不是么。”
赤井把变得碍事的烟头自唇边拿开。“证据恐怕已经进实验室了吧。”
“得到印证之前的证据不叫证据,叫猜测。”
“如果,”赤井说,“费什曼在飞行途中被杀?”
降谷的表情让赤井肯定了他自己绝对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不只是想过而已。如果猜测被证实,他其实已经用行动暗示了对方,我知道你的身份。
“一个美国公民在日本领空以外一架属于美国公民所有的交通工具内被另一个美国公民谋杀,我除了表示人道主义同情以外,还能有什么感想吗?”
“哦。”
“何况那种情况很可能不会发生了。连FBI都放任嫌疑人和他的潜在目标乘同一架飞机回国,完成了任务的公安自然更没什么可在意的。”
“有一些情报更新,有兴趣听听吗?”
“以我们的关系和立场,你卖什么关子?”
“任务结束了,我们的关系和立场与一个小时前都不同了。”
“直说吧,”降谷抱着臂说,“你要什么情报?贝特尔海姆是你们的,他的口信和证物我也原封不动地给你了。”
赤井仿佛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
“暂时还没想到,”这是一段欠扁的回复,“但从现在开始,给你的某条情报,我都会要求同等数量进行交换。具体需要什么,等我想到再说。”
“如果你要求的情报是我不能给的呢?”
“没关系,”赤井说,“可以顺延到下一次。我不介意你一直欠着我。”
正中红心。从脸色就可以看出降谷有多讨厌欠别人东西,这种感觉对赤井说不定要翻番。不,是一定要。当降谷把某种感情写在脸上时,就说明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但他接下来却理智而和缓地说:“可以。先把这次的告诉我。”
“虽然教授表示不认识楚塔洛,我们在学校数据库里找到了他的历年学分和毕业记录。”
“还有吗?”
“他的银行账户有来自IXON的固定工资入账,有社保号,人事关系也和其他员工一样。他大学期间在IXON有过实习经历,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入职,没有其他雇主提供参考。”
“完了?”
“我们查过梅恩格特的信用卡账单。7号确实有一笔与任务定金等额的交易,但收款方显示为某时装店。这家店在他的账单上出现过数次,此前都是他妻子的手笔,所以他可能根本没有起疑心。”赤井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
“说不定他起过疑心,但是没有进一步行动。说不定他不是第一次买凶了,之前都打着奢侈品的幌子付账。”
“不错的设想。”
“这些算几条?”
“三条。”
“好吧,记在我账上。”
仿佛在吩咐熟识的酒保。然后,他放开了铁丝网。
“现在,去探一探贝特尔海姆和费什曼的小秘密好了。”
赤井自然而自然地跟上他,两人像同事、朋友或搭档一样并肩而行。
“……降谷君。”
“说。”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
一直显得高深莫测的低音里透出一点意外的语气,如此诚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和没想到的赤井也同样超乎降谷的预料,但他很快就给了自己合理的解释。如果坦然也是一种武器,旨在让人分不清真假虚实,那么对方已将其用得炉火纯青。
“没想到我会愿意交换情报?”
“毕竟公安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哈,怎么了,这是狮子大开口后的良心不安?”
“常规性好奇。”
“我当然有我的原因。”降谷冷冷地说。“需要我告诉你么?你确定要用这个原因抵我欠你的一条情报?”
“那就算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摆渡车边。
“这次我来开吧。”
降谷站在驾驶侧斜睨他,评估着他的提议。
“一半一半,比较公平。”
好啊,那就公平。
两人换了边,一直开到他们停那辆哈雷的地方。赤井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直接跨到驾驶座上,戴上降谷摘下的头盔。
他们在风中无言地对视了片刻。降谷板着脸,跳上后座,戴上头盔,双手绕到前方,谨慎地揪住赤井的夹克角。
“……降谷君,安全驾驶。”
不情愿的双手继续爬行,这一次终于把健硕的躯干抱个满怀,甚至像报复一般勒得更紧一些。从他们此刻的衣着来讲,这次的任务分配虽然少了些趣味,但终于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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